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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大厅当中摆一条黄花梨木大条案,桌帮桌角桌边桌腿全刻花镶花镂花,大户人家那份讲究无所不到就别提。案上铺张丈二匹大纸,四角拿铜龙铜马铜狮铜虎压住。一端摆着水盂色碟笔筒砚台,别说韩家向例不弄笔墨丹青,家伙样样是头一流,阔也压人。一方二尺见方长眼大端砚,满汪着墨汁。作画不用宿墨,这是叫两个小丫头起五更研出来的。墨用明墨,黑赛漆,亮赛油,墨香满室,淹过盖过浓过香过窗跟下八大盆腊梅的味儿。

韩家老爷把话一说,居然没人上前。不赛平时雅聚,你出两管竹我落一块石他甩几条水纹再添个虫儿鸟儿鱼儿。尹七爷只管一边喝茶,好赛等着瞧小孩子们玩耍。还是方药雨有根,上来一捋袖子就干,先打右边几笔画个蜘蛛网?跟手打网里拉出一条蛛丝来。众人点头称好叫妙喝彩助威,恨不得他一下打败那无名小卒毁了完啦。可是这条蛛丝拉到四尺开外,笔头就挺不出,线条也塌下来,再一顶劲,忽叫:&ldo;笔没墨了。&rdo;只好搁笔,脸赛红布。

众名人不吭声,脸上无光。韩家老爷却面上有光。他是尹七爷的伯乐,名人无能,他才出名。他说:&ldo;哪位再来。&rdo;并让佣人们撤画换纸。

黄山寿笑了笑,走到案前,把长长胡子一换,撂在肩上,捉笔就来,先嘛不画,只画一线,打右朝左,赛根箭she过去,出手挺奇,一下把众人招得拥上前。黄山寿与吴秋农不同,吴秋农擅长小写意花鸟,平时顶大画二三尺的条幅;黄山寿是山水出身,动辄六尺中堂,粗笔泼墨,一气呵成,向例以气取胜,可那是连笔带墨一大片,笔不足,墨可补。当下这大白纸上,好坏全瞧这条线,无依无靠无遮无拘无藏无掖,好赛唱戏没有胡琴锣鼓帮忙,就得全仗嗓子。有味没昧嘛味,都在单根一条线里,必得有气有神有势有质有变幻有看头嚼头品头才行。笔尖不过手指头大小,蘸足不过一兜墨,必得会使,再说一丈长的线,还要悬腕悬肘悬臂拔气提气使气,站在原地不成,横走三步,才能把笔送到头。黄山寿不知轻重不知手法不知窍门,愣来愣干,线走一半,只知换步,不知换气,一下撤了劲儿,线打疙瘩,再用气,劲不匀,忽粗忽细忽轻忽重,手下没根,笔头打颤,变成锯条了。黄山寿把笔一扔,脸赛白布。

这一来,没人敢上阵。名气顶大的张和庵,专长工笔花卉,平时都是小笔头,哪敢贸然出手?到了这节骨眼儿,谁都明白,一栽就栽到家,不如装傻充愣不出声,不叫人看见才好。韩家老爷再让,就成了你让我,我让你,嘴上相互客气,好赛要把别人往井里火里死里推。

尹七爷咔嚓一撂茶碗,起身甩着两条细胳膊走来,这架势赛长坂坡赵子龙入无人之境。叫人再搬一条长案连上,拿两张纸,接头并齐,使镇尺压牢,这家伙,居然要画一条两丈长的线,真是打古到今没听说过。只见他先在右边这头下角画个童子,再在远远左边那头上角画只风筝。打笔筒抽出一管羊毫大笔,蘸足墨汁,眼睛半闭,略略凝神。忽然目张赛灯,就打这右端孩童扬起的小手,飘出一根绳,赛有风吹送,悠悠升空,遥遥飞去,神化气,气入笔,笔走人走。气带人走,笔领线行。笔头到了两张纸接口处,不磕不绊不停不结,线条又柔又轻又飘又洒脱又劲韧。真赛一根细绳,能打纸上捏起来。笔管在瘦指头里转来转去,这叫捻管。画出的线,忽忽悠悠。有神儿,有味儿,有风儿。他横处走出六步,忽地身子一收,小脑袋茸毛一张,笔头一扬一住一拾,线头刚好停在风筝的骨架上。两丈多的画上,虽说只有一根线,却赛有满纸徐徐吹拂的风。

没听有人叫好,却看得个个见傻。那些人原本是画画来的,倒赛是看画来的。

八哥也不管自家身份,对韩家老爷说:

&ldo;您说这画值多少银子?&rdo;

&ldo;一尺一两金子!&rdo;韩家老爷说。非此不能表示他懂眼。

这话这价,把一屋子天津卫名家吓懵。尹七爷有根,没懵,还那神儿。众人瞅他,只能瞅见两个鼻子眼儿。

天津卫八大家数韩家最阔。有权能治有钱的,有钱也能治有权的。韩家老爷捧的人,县太爷也当人物。打这儿起,天津卫蹦出一位尹七爷。尹七爷画有根,人也有根,过河不拆桥,念着萃华带知遇之恩,在萃华带挂笔单卖画。天津卫有头有睑的都来买画,挤成虾酱。只好预先约定,交一半定金,排个等候。润笔是韩家出的例儿,一尺一两金子。可&ldo;益服临&rdo;张家不甘称俗,出价一尺二两,一抬一哄愈抬愈哄。卖一张纸才多少钱?尹七爷抹两笔就成金,这真叫点纸成金。萃华斋和尹七爷对半分成,一下一块发大财。西关街鼎福营造厂来人揽活时说,外边都嚷嚷黄家要依照租界洋楼样子盖楼。三天两头便有媒婆子登门,冲着病病歪歪半死不活的二少爷提亲说媒。连门口要饭的也见多。黄二奶奶信神信佛,听见要饭的在墙外叫唤,就叫精豆儿拿几个铜子去打发,好给自己来世积善积德积福。可这一来要饭的成群结队,大门口一片片破衣烂袄,扯着破锣嗓子叫苦叫穷叫疼叫饿,把二奶奶叫烦了,只好叫来影儿弄条狼狗去赶去撵。

八哥虽不精通买卖,却看清世道。本华斋势头正旺,更要加柴吹风,火上浇油,借劲添劲铆劲使劲,便与惹惹和九九爷一合计,立时印了八百张传帖,交由八哥那帮弟兄城里城外各处张贴散发。帖上印着:

萃华斋津门纸局之冠百年老号旧址锅店街现今开设北城乡祠东街白衣巷胡同南口为扩充营业起见各货大加整理如南纸简笺喜寿屏联八宝印色湖笔徽墨簿籍表册石版印刷学塾用品无不刷旧翻新精益求精以期仰答赐顾诸君之雅意特邀画界最负盛名千金一道尹瘦石公挂单售画诸君士女如爱尹公墨宝请临本斋无限欢迎此启。

帖子一出,满城皆知。这&ldo;千金一道尹瘦石&rdo;叫得好。是八哥随口诌的,却把尹七爷的能耐全包进去。外号比大名好叫响。这&ldo;千金一道&rdo;又跟萃华斋穿联裆裤。这下眼瞅着就把几家南纸局挤垮。连买擦屁股的糙纸也找到萃华斋来。九九爷乐得打早到晚咧着嘴,把嘴巴上的皱纹挤到耳朵边,模样变年轻。他对惹惹说:

&ldo;你爹在时也没这火爆过。咱纸局要还阳了。&rdo;

惹惹成了黄家大红火。天天里出外进,黄家个个朝他说好听的。十多年,二奶奶没拿正眼瞅过他,连丫头精豆儿也给他后背瞧。如今单说精豆儿,亲妹妹赛的。总拿些吃的使的用的悄悄掖给他。不知是二奶奶给的,还是精豆儿偷偷弄出来的。他问,精豆儿不说,眼儿变成一对桃花瓣儿。一天,精豆儿拿个带丝趣的绣花梳子套儿塞在他大白手里,就势轻轻捏了捏他小手指头尖,好赛捏了他的魂地。打小没女人这么待过他。他瞅着这比自己矮两头粉面红唇俊俏小女人,浑身冒邪火。夜里躺在老婆身边,总掉过背,寻思着和这小女人怎么闹怎么美。糊里糊涂把老婆想成这小女人时才来劲儿。心想,如今是时运财气艳福迎头全来了。这叫做:坏事没单,好事成双。

这天饭桌上,二奶奶拣大的肥的香的,夹在他碗里。酒喝多点,借劲儿忽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

&ldo;听说咱祖上传下个金匣子……&rdo;

不容这话多说,刚这一句,二爷的脸色跟死人差不多,撂下筷子剩下半碗饭走了。二奶奶也咯噔一下收起笑脸,没人敢吭声。精豆儿站在二奶奶身后朝他招手。他想好事要坏,心头一惊,酒劲一扫光。话说到这儿,改不成躲不过岔不开。话撂在这儿,人也撂在这儿了。再瞧,人全走净,一桌子残羹剩饭碟子碗儿,独独他自个儿。又想,这金匣子里头到底藏着嘛玩意儿?为嘛一提,老黄家天塌地陷死了人赛的?早知这样不该提,都是老婆逼他困他非提不可。好不容易补好的锅又砸了!他&ldo;啪&rdo;给自己一个嘴巴,打得一个饭粒从嘴里蹦到桌上,大肉身子一抬就要回家,给那专坏事的娘们儿一顿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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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倒霉上卦摊

嘛一样,没一样。世上没重样的东西。甭说人甭说脸更甭说命,两只蚂蚁瞅着一模一样,爬起来快慢不同;两个水珠瞧着不差分毫,可各呆在各的地界儿:一个沾在花瓣上,一个掉进阴沟里,一天一地一香一臭一个有光有亮一个无影无踪。再往深处说,一件东西自己跟自己也不一样。今儿模样漂漂亮亮,明儿绊一跤,摔掉大门牙,说话撒气漏风,即便补上个金牙,一张嘴照人眼,模样也变。再比方,天生一条油黑大辫子里,藏进一根白发,不当事儿。不知觉不知觉,辫子就花了,再变可就变不回来。

这里头多少道理且不说,且说惹惹进了家门,赛点着药捻子的炮,说炸就作。兔皮帽一摘,死猫赛地远远扔到桌上。砸倒帽筒;马挂当中一裂,硬把两个盘花疙瘩绊儿扯断,穿鞋就上炕,大仰八叉一躺,眼珠子瞪圆瞪红瞧房顶,好赛瞧哪儿,哪儿着火。老婆桂花一开口,他就拿话呛。黄家人向例女人厉害。惹惹占上风也不过开头三板斧,桂花火一上来便丢盛卸甲一败涂地屁滚尿流。近一阵子,惹意在外边威风,时不时发点小火,桂花不觉顺他由他。气愈顺愈盛愈旺愈长,河是过了劲就要返回来。这叫做阴阳消长,一长一消一盛一表,一衰一盛一消一长。六岁的胖儿子肉球儿要跟他亲热,一条小腿刚跨上炕沿,就给盛气十足的惹惹一脚蹬下去。肉球儿哇哇哭,桂花两眼瞪亮,问他要干嘛?惹惹忽地一挺肚子坐起来,吼道;&ldo;还问我,问你!好好的事叫你闹砸啦!我说别提那金匣子,你非叫我提。一提,二叔二婶全翻脸。好不容易圆好的事儿,一下子全毁啦!咱谁也没见过那金匣子,你知道那里头有嘛,为嘛总盯着那谁也没见过的破玩意儿。这叫我今后还怎么往二叔家去,全玩完啦!&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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