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肚子里一阵热,双腿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警察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警察往前走。
一阵笃笃的声响在身后响起,他扭回脖子,看见女儿杏花握着一根烫着焦黄花纹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门口的石头阶上,声响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热泪忽忽地流出来。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脚上穿一双红色的塑料鞋,鞋带断了几次,用醒目的黑线连缀着。她的肚皮上、脖颈上布满斑斑点点的灰尘,剪了一个男孩式样的小平头,两只白色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他用力吞咽着那团哽住喉咙的东西,却总是咽不下去。
杏花高高地抬起腿‐‐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竟有一条这样长的腿‐‐迈出门槛,站在适才他跪过的石头台阶上,轻轻地扶着花竹竿‐‐竹竿高过她的头顶一尺‐‐他惊讶地发现,女儿偷偷地长得有半根门框那么高了‐‐他用力吞咽着那团稠黏的东西,看着女儿抹着锅门灰的脸庞上那两只漆黑的眼睛。这双眼里几乎没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气。她把头微微倾斜着,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成熟老练的表情,她先是轻声地、探询性地叫了一声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开喉咙高叫了一声:爹!
他用力吞咽着堵塞住咽喉的异物,同时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泪。警察畏畏缩缩地搡搡他,小声地说:快‐‐快走吧‐‐没准几天就会放回你来。
他盯着结巴警察那张有几分讨好的脸,胃部同喉头一阵痉挛,上下牙自动分开,吐出了一些白色泡沫和浅蓝的涎腺,嗓子通畅,他抓紧时机叫了一声:杏花‐‐!告诉你娘……一语未了,又有一团异物哽住了咽喉。
高金角弓着腰走到石头台阶前,对女孩说:回家告诉你娘,你爹被公安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儿一腚坐在门槛上,因坐得太猛,身体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竹竿,从门槛上一跃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儿大张着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滚动着一阵阵雷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女儿像只被皮鞭抽打着被铁链牵扯着的小猴子,无声地、狂暴地跳跃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头台阶,敲打着朽腐的门框,敲打着干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苍白的斑点。
妻子的号叫声也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个警察吼一声:高村长,你在前边带路!然后,不由分说,每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像挟持着一个瘦弱的顽童,拖拖拉拉,飞快地往村子后头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气喘,满身臭汗,定下脚,一抬眼望见一片黑黑的槐树林。槐林西侧,有三间红砖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后来,弄不清这是谁的家。警察把他架到槐树林子里,直着腰喘气。他看到他们肩膀周围和腰带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心里生出了对警察的敬仰和怜悯之情。高金角弯着腰踅进槐树林子,低声说:在屋里……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睡觉呢……
怎‐‐怎么抓?结巴警察看着同伴问,还让高村长把他骗出来?这小子当过兵,怕不好对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们要抓谁。高马,他们一定要捉高马!他鄙夷地看着秃头的村主任高金角,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但转瞬间那怒气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着警察多抓些人与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会平和,他想。最好把高马抓到,蹲监狱也应该有个头领,而高马正是最好的头领。
不要了,冲进去抓就是,实在不行就用电棒放倒他!警察说。
首长,没我的事,我走啦。高金角说。
怎‐‐怎么没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高金角。
首长,不行,我可看不住他,万一跑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高金角瞄一眼高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结巴警察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问:高羊,你敢跑吗?
他一时邪火攻心,竟咬牙切齿地说:敢!
结巴警察嘻嘻地笑起来,龇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听到了没有,他‐‐他还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