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你去扶他时也呕吐了,但这是生理反应,不是品质问题。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连金大川都说:林岚了不起!第二天上课前,你将一包驱蛔宝塔糖塞进他的口袋。你说:每天三颗,饭前半小时服,服药期间忌食荤腥。他伸手压压口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青面兽将那颗泥丸装进口袋,说:我饶不了你们,我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青面兽转身走到张校长面前,弯下腰,满怀歉意地说:张校长,实在是对不起……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就向校委会汇报,我们一定要把打人凶手挖出……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张校长的胳膊,看样子是想把他拉起来。
张校长挣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后蹭了蹭,跟青面兽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仰脸看着青面兽,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头破血流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青面兽。青面兽弯着腰,摊开两只手往前走。他前进一步,张校长就往后蹭两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实在对不起……,青面兽说。张校长举起双手,好像投降,然后,他把阔大的嘴巴绷成一条线,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开,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们被他弄得有点糊涂,几乎不相信这样的哭声竟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学校长嘴巴里发出来的。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耍赖的校长,心里边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他的厌恶。他越哭越伤心,长方形的大脸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泪,还有鼻涕。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到不舒服极了。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青面兽也绷不住劲了。这时,又有几个学校的队伍打着校旗进入运动场,同时进场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其中一个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县长林万森,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你爸爸,过了半年后闹起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后紧跟着十几个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青面兽看到了他们,顿时慌了手脚。他先是给我们下达了起立的命令,让我们用立正的姿势迎接县领导的到来,然后他就低头弯腰,拽住张校长的胳膊。我们听到他哭咧咧地说:张校长,求求您起来吧,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个人情,一中欠你们向阳一份人情行不行?让县里领导看到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难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长坐在地上咧着个大嘴哭就光彩吗?我们看到青面兽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绢给张校长沾着脸上的血污、眼泪和鼻涕,他的手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绷带。求您啦!他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古老的揖。张校长终于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坐在泥地上发呆。青面兽又给他作了一揖,顺便着还鞠了一个躬,张校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爸爸在随员的簇拥下,神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看着你爸爸,心里颇为纳闷: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脸蛋儿怎么可能像红苹果一样鲜艳光洁呢?青面兽脸上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脸随着你爸爸旋转。张校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响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过眼去看了看张校长,张校长的脸上马上也挤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们对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脚,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拴在足球网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身后的人举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问青面兽和张校长:怎么回事?这是运动场,不是牧场!
青面兽回答道:可能是老乡的羊……
赶快弄走!你爸爸身后的人说。
金大川,钱良驹,你们两个把羊牵走!青面兽对着看台,大声地说。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
我从往事中抬起头,看看坐在林岚45岁寿宴上的金大川和钱良驹。时光流逝了30年,他们的模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眼睛没发生变化,金大川还是瞪着两只阴森森的说不清是匪气还是豪气的眼睛,钱良驹还是眯着那两只说不好是狡猾还是机灵的小眼睛。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狼与猪总是形影不离,狼总是蛮横地走在前面,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屁颠颠地跟在后边。我们认为,所有的坏事都是狼干的,但所有的坏主意都是猪出的。
金大川和钱良驹从看台上跑下来,因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光。钱良驹对着足球网架冲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糙,看一眼凶恶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向斜刺里逃去。猪解开了缰绳,向后倒退着。长长的把猪和羊连结在一起的缰绳猛地绷紧了。狼在跳跃中飞起一条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鸣一声,后腿一软,屁股一歪,几乎瘫倒在地,但它没有倒下,它顽强地站了起来,昏头转向地朝着看台跑过来。狼是人前疯,当着几个学校的数千名师生的面,他情绪高涨,身体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仿佛地球的引力减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腾,他对着奶羊的可怜巴巴的屁股,又一次腾起了他的脚……
&tis;你妈‐‐!从看台上,也是从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怒骂,几乎是在骂声发出的同时,一个瘦高的黑脸同学‐‐自然是马叔‐‐腾地站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几乎是踩着我们的肩膀和脑袋,从看台上蹿下去,直扑向狼。
金大川举起酒杯,从林岚面前伸过,停在马叔面前,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老同学,今天我借酒献佛,为了你与我老婆的友谊,干杯!
李高cháo凑趣道:老金,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说:战斗友谊!
林岚道: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金大川道:别误会,贱内牛晋,大榕树派出所指导员,去年曾与我们马大检察官联手破了一个大案。为了破这个案,他们俩转战千里,几乎一个月没让我见到面。
林岚道:为了工作嘛!
钱良驹道:听听,市长的口气又冒出来了!
金大川道:罚酒三杯!
林岚道:老钱,你这头足智多谋的猪!
那时候的马叔显然是营养不足,说他皮包骨头有点夸张,但肌肉确实不多,脂肪就更谈不上了。他扑下看台时,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头晕,脚下一绊‐‐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绊他‐‐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蘸了一脸泥,泥上还沾着几片糙叶。他根本就不顾自己的脸,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但是速度极快地向着羊、也是向着狼扑过去!马叔,你想干什么?青面兽的喊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羊与狼身上。狼的脚又一次落在羊的屁股上,这一脚踢得更重,羊的身体后半部飞扬起来,然后带动着身体的前半部,跌翻在糙地上。它的四条腿在空中挥舞着,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没等到狼的脚再次飞起,马叔的整个身体就扑到狼的身上。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久经训练的绝技,马叔的两根大拇指正好抠住了狼的两个嘴角,而他的另外八根手指牢牢地抓住了狼的腮帮子。那天的情景让我们感到既惊奇又好笑,我们看不到马叔的脸,我们只能看到金大川的脸。
严格地说金大川的脸也算不上一个脸了。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
在马叔的用力撕掰下,金大川的嘴扩张到了最大的限度,他的嘴唇像两根被抻紧的弹弓皮子,灰白没有血色;他的牙床和牙齿全部暴露,连后槽牙也暴露无遗。他可能在喊叫或是怒骂,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种日日的古怪腔调,很像一个人在梦靥中发出的声音。他的原本高高的鼻子也平了,他的原本很大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然后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他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最后他像一堵朽墙,跌倒在糙地上。马叔的身体也随着倒在糙地上。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指也没从金大川嘴里退出来,由那继续发出的日日声为证。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虽然别的学校的师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把他们俩打斗的精彩细节看清楚,但围绕着一个羊的打斗毕竟比看体育比赛有意思。因为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我们都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包括青面兽。你爸爸指着打在一起的他们,厉声质问青面兽: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这里打架呢?青面兽如梦初醒般地冲向他们俩,伸手去拉扯,嘴里大声说着:反了你们了,太不像话了!他很快就发现,金大川其实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如果想把他们分开,只有让马叔松手。他伸手去扯马叔的胳膊,但马叔的手指还在金大川的嘴里。他踢了马叔屁股一脚,道:混蛋,松手!马叔不松手。弄得青面兽只好去剥马叔的手指。这样一来,两个人打架变成了三个人打架。你爸爸很不高兴地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青面兽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们俩分开。马叔眼珠子发蓝,余恨未消地盯着金大川。金大川两个嘴角都流了血,一张嘴被扯得没了正形。大概他从出娘胎以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想往马叔身上扑,青面兽挡住他,也不顾身份了,大骂:&tis;你们的老祖宗!还有完没完了?!
你爸爸走上前,气哄哄地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青面兽鞠了一躬,惭愧地说: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是一中的……你爸爸说,一中?一中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这两个同学,为什么打架?而且还要往死里打?瞧瞧你把他的嘴捩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们不是阶级兄弟?对自己的阶级兄弟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呢?还有一只羊,羊也是你们一中的吗?你这个同学,抬起头来!县长让你抬起头来,你听到了没有?青面兽掀着马叔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爸爸打量着他的脸,拿不太准地问:马驹子?他看着你爸爸,把头更深地垂下了。你爸爸说:果然是你这个小子!你爹在哪里?告诉他我抽空去看他。你爸爸转身向观礼台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马叔说:岚子也在一中上学,你们见过没有?
青面兽对他的态度顿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青面兽说:羊是你的?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也就不会有这场误会嘛!好了好了,你赶快把羊牵出去,找个地方拴好。金大川呜呜噜噜地说:主任,我的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