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绿油油的野猫在围墙上油滑地流动着,它发出阴风习习的嗥叫声,那两只眼绿得格外强烈,像电焊的火花。
这时我听到棉花垛上那颗女人头颅哭叫了一声:
&ldo;李大哥……我豁出去了……&rdo;
这颗头颅扑到那颗头颅上,在叭叭唧唧的啮咬声中,棉花在头颅下翻腾起来,蓝幽幽的白棉花像冲到礁石上的海水,翻卷着白色与蓝色混杂的浪花,两颗头在浪花里时隐时现,后来两个身体也浮起来在浪花中时隐时现,好像海水中的两条大鱼。他们的动作由慢到快,我的耳畔回响着哗啦啦的声响,当方碧玉发出一声哀鸣之后,浪cháo声消失了,浪花平息了。他们的身体淹没在棉花里,只余两只头颅,后来竟连这两只头颅也沉没在棉花的海洋里……
腊月初八,厂里上午放假,下午开大会。支部书记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纵谈了国际国内形势,总结了厂里生产情况,表扬了一些人,批评了一些人。接下来厂长讲话,厂长说春节就要到了,大家要鼓干劲、争上游,创生产新纪录。厂长说眼下正加工的这批棉花是准备支援阿尔巴尼亚兄弟们的,他们是欧洲的惟一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如果这盏明灯熄灭了,欧洲就会一团漆黑。虽然他讲的话令人生疑,但很生动很活泼,我们都爱听。厂长说这批棉花很重要,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为什么要停产开会呢?就是为了提高同志们的思想认识,用最大的努力,把这批棉花加工好。这也是国家交给我们的严肃的政治任务,厂长说,为了减少棉花里的杂质,特意安装了清花机。厂长还说:
&ldo;同志们,今天是传统节日,腊月初八,为了鼓干劲,掀高cháo,厂里决定,今晚上免费供应一顿腊八粥,大家放开肚皮喝,一文钱也不收,一两粮票也不要!&rdo;
我们齐声欢呼。
独臂的生活会计&ldo;泰山&rdo;说:为熬这顿腊八粥,食堂准备了大米一百斤,小米五十斤,绿豆三十斤,豇豆三十斤,豌豆三十斤,黄豆十斤,花生米三十斤,大枣二十斤,总共八样三百斤,加水十桶,用那口炼油大锅熬,保证人人喝足。
傍晚时分,棉花加工厂里漾开了腊八粥的香气。我们围在那口大锅旁,拿着搪瓷碗、盆,用勺子敲打着边沿,焦急地等待着这顿不花钱的晚餐。美男子江大田穿着工作服,操着大铲子,搅拌着锅里愈来愈粘稠的粥,馋急了的人说江大田甭搅和了,凑合着喝吧,再熬就糊了锅底了。江说急什么急什么心急喝不得热粘粥。那天晚上没有风,不甚冷,为了热闹红火,电工在锅旁拉上了几个大灯泡,照得周围一片雪白。香气愈来愈浓,锅里的白蒸气滚滚上升。&ldo;铁锤子&rdo;端着一个脸盆,双眼放凶光,像一个要动手打劫的强盗。又熬了一会,江大田对支部书记和厂长说行了,可以喝了。人群嗷地一声怪叫,拥了上去,支部书记说不要挤不要抢人人有份,管饱管够。但大家还是往前挤。保卫组长孙禾斗大喊:
&ldo;再挤就开枪了!&rdo;
没人理睬他的恫吓,大家都知道抢粥喝不犯法,更犯不了死罪。厂长说:
&ldo;我来掌勺,一个个来,挤什么,发扬点风格好不好?&rdo;
谁也不听他的,都去抢勺子,一边挤一边笑一边吵一边叫,像一群蚂蚁一窝蜂。厂长差点被挤到锅里去。有人骂&ldo;铁锤子&rdo;你他妈的怎么把盆伸到锅里去了,你又洗屁股又洗脚,盆上的灰二寸厚,就这么脏乎乎地伸到锅里别人还喝不喝了。&ldo;铁锤子&rdo;已经得逞端着脸盆往外挤:
&ldo;烫着!烫着!我长眼盆不长眼,烫着谁我不管。&rdo;
&ldo;操你妈!&lso;铁锤子&rso;烫坏我了!&rdo;
&ldo;哎哟娘!哎哟爹也不行。&rdo;
&ldo;铁锤子&rdo;端着半盆粥出来,一抬头正碰上支部书记愤怒的目光。&ldo;铁锤子&rdo;有些窘。支部书记说:
&ldo;老郭你几辈子没吃过饭了?正式工觉悟怎么这么差,还不如个临时工。&rdo;
李志高和方碧玉没有挤,端着碗在外边耐心等待。&ldo;铁锤子&rdo;尴尬地站着,一副受难的样子。抢到粥的开始喝,烫嘴,地吹,转着碗边喝,谁都怕喝慢了。江大田给方碧玉盛了小半碗,说盛得少喝得快,因为越少凉得越快。这真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大场面,很多平日里拿拿捏捏的姑娘这时都拼了老命,都烫得嘴里没了粘膜,都喝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喝喝喝,快喝快喝,喝慢了就被别人喝光了。锅里的稀粥依然沸腾,炉灶里大劈柴燃烧,火光熊熊,香气扑鼻。我们喝得紧张喝得高兴。九点钟,喝粥进入尾声,男的和女的,肚子都大了,像蜘蛛像葫芦,行动不便,肚子里的粥呃呃地溢上来。胀得昏头胀脑。厂长高声说:
&ldo;同志们,喝饱了没有?饱了就好。好好干活,白班的睡觉去,夜班的准备准备,今夜要创新纪录。&rdo;
第二天有人发现许莲花碑前供了一碗腊八粥。
喝完腊八粥。我感到眼皮沉重,爬上铺就睡。恍恍惚惚中听到那幽会的暗号又笃笃地响起,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去跟踪了。蓝幽幽的棉花在我脑海里翻腾着,在我的梦里翻腾着,李志高和方碧玉的头颅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在棉花上漂浮着。
&ldo;起……起床……该……该换班了……&rdo;冯结巴又用大枪捣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搓掉眼睫毛上的眵目糊,穿好衣服,上中下三层铺上都有人在穿衣服,床铺嘎嘎吱吱地响着。
&ldo;李大哥,李大哥!&rdo;我喊叫着,但上铺上没人应声。
我爬到上铺一看,李志高的被子卷着。
我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一个人往7号垛走去。我知道李志高和方碧玉又到30号垛上钻洞去了。
我们同班抬大篓的伙伴王强和刘金果已经到了。刘金果在垛沟里响亮地撒尿,王强爬到垛上去往下蹬棉花。
&ldo;老李怎么还没来?&rdo;王强在垛上问我。我没有吱声,他蹬着棉花说,&ldo;他不来就不热闹了。&rdo;
135柴油机轰鸣起来,随即车间里几十台轧花机也卡嗒卡嗒地运转起来。王强和刘金果抬着一篓子棉花颠颠地朝车间跑去一边跑一边唱。我和李志高创造的&ldo;歌唱工作法&rdo;已在我们这些抬大篓子的伙伴里推广了。
半个小时后,李志高还没来。
车间主任郭麻子来了。一见就我骂:
&ldo;马成功,狗日的,你们想闹罢工是不是?&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