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粤剧在桂林不大吃得开,而且这小剧院简陋而又陈旧,每天压根售不出票,之所以能日日开戏,纯粹是因为她‐‐路三明为了讨好这位六姑婆,于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比如基本包揽了戏票,当成自家酒店的客人福利,引客人过来捧场;比如长期雇佣&ldo;水军&rdo;,专为曲小姐喝彩,一听曲小姐不唱,自然如放假般顿作鸟兽散。
曲俏说:&ldo;这才是个&lso;首先&rso;,&lso;其次&rso;呢?&rdo;
江炼笑:&ldo;其次,我觉得,这戏,根本也不是演给观众看的。&rdo;
曲俏怔了一下,她转头看江炼:江炼正专注看台上,光影镀上他的脸,显得五官分外分明,却也柔和,多半是因为他那似乎随时都会上扬的嘴角。
曲俏说:&ldo;那是演给谁看的?&rdo;
江炼说:&ldo;给自己看的。&rdo;
他示意了一下台上:&ldo;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你看这种八-九十年代的布置、陈设,是没钱去改进吗,肯定不是。就是刻意为之的,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早已过去了,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一遍遍地重演,也重温。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在乎赚不赚钱。&rdo;
曲俏坐着不动,台上的一切却突然有些模糊:各色的影子里揉着念打的调子,有人在耍棍,耍得虎虎生风,棍影连成了圆,又成了起伏的漩涡,像是要把远年的事吐出来,又像是要把现在的她给吸进去。
她听到江炼问她:&ldo;你没事吧?&rdo;
她知道自己眼角已挂落一行泪,并不去擦,只笑笑说:&ldo;没事。&rdo;
又指向舞台两侧:&ldo;你看那,各自都有道门。&rdo;
江炼说:&ldo;没错啊,供演员上下戏台用的。&rdo;
曲俏摇头:&ldo;外行才这么说,那个叫&lso;虎度门&rso;,早年在广东学戏,师父要求得严,一再强调说,上了这个戏台,就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要尊重这戏……&rdo;
江炼听到她说&ldo;早年学戏&rdo;,忍不住&ldo;啊&rdo;了一声:&ldo;你是……&rdo;
曲俏没回答,仍在说自己的:&ldo;……也要尊重你演的这个人,一入虎度门,你就不再是自己,哪怕你刚死了父母妻儿,哪怕刚下台就要被枪毙,只要你跨过这道门,上了这个台,你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不把自己带上台,也不把自己的仇怨带上台,眼里心里只能有这场戏。&rdo;
她和她最爱的男人就是因戏结缘,台上台下,缱绻迤逦,后来情变,两人在后台反目,他扇了她耳光,她抓破了他的脖子,指甲里都是他的血肉。
但穿了戏服,还是要上戏,她揣了把刀上台,心说,不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捅死了他,再抹脖子自杀,在这戏台上唱一曲自己的挽歌大戏。
可过虎度门时,全身一震,头顶如有棒喝:上了这个台,就得忘天忘地,忘他忘我。
那场戏是粤剧名曲《帝女花》。
多么讽刺,两个片刻前还你欲啖我肉我欲吸你血的男女,上了戏,深情款款,多年后想起来,她觉得那男人是渣,但不得不承认,确实也是个敬业的好演员。
演到戏里的两人双双饮砒-霜自尽。
她唱:&ldo;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rdo;
演到在连理树下交拜自尽,他眼中含泪,与她合唱:&ldo;夫妻死去与树也同模样。&rdo;
台下啜泣声四起,渐渐连成一片,她看指甲缝里那已经干涸的血红,想到僵麻的脸上那被脂粉盖住的伤,觉得荒唐而又好笑。
下了戏后,她开始分不清人间和戏台,游戏人间,浪荡戏台,万事不理,把曾经的那个小戏院几乎原样复制在这儿,雇了一群同样唱粤戏的,日复一日,陪她重温这旧梦。
她生在梦里,活在戏中,戏梦都是虚无,梦醒即止,戏了便散,地久天长是真的,但那是天地的事,人嘛,也就图个一晌贪欢。
论理,孟千姿应该由七个妈轮流带的,但她只带了一轮,就再也没带过了,据说高荆鸿放话说:&ldo;老六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让她把我们姿宝儿带得跟她一样寡廉鲜耻的。&rdo;
不带就不带吧,但她喜欢千姿,逢年过节,仍会到山桂斋去探看,直到五六年前,为了件事,和几位姐妹翻脸失和,再也没来往过了,连带着跟广西这头的归山筑都疏远了‐‐广西这儿,也跟个不受宠的儿子似的,就此淡出了山桂斋的视线。
她向江炼介绍自己:&ldo;我姓曲,叫曲俏。&rdo;
又站起身:&ldo;你不赶时间的话,我去上个妆,给你唱段戏。&rdo;
不等江炼回答,她转身走向后台,及至坐到梳妆台前时,还在想着江炼的话。
‐‐那人心里,大概有个走不出去的旧梦;
‐‐事过境迁,她却不愿意撒手,或者说是不放过自己。
……
她对着镜子上妆,上着上着,持笔的手就颤抖起来,她还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也看开了。
但话,从陌生人和旁观者口中说出,最直击内心。
原来,这么多年,只不过是自己不放过自己吗?也对,最伤心只是那两三个月,她却用了二三十年来日日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