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平半晌方哑然一笑,道:“臣当日来寻殿下,便知终有此一日。只是臣原本打算,待殿下践祚之后,再详禀明,请天子降罚。不想殿下之天纵英明,远甚于臣之愚见。”抬头再望他时,眉宇间怯意已荡然无存,笑道:“臣惭愧。”
他不认便罢,待此事认真坐实,定权也只觉凉风过耳,手心汗湿复干,如是者数次,终是咬牙开口道:“你说。”
许昌平神情已如常,道:“先君不禄,当皇初四年之仲夏。抔土之地,便在长安。”
定权点头道:“好。主簿少年登科,又有如此胆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缓缓转目瞥了他一眼,许昌平察他脸色,撩袍跪倒,叩首道:“臣请殿下降旨,赐臣自裁。”定权望他狞笑道:“你道孤便没有这个打算?”许昌平摇头道:“于今为殿下计,唯此一途,可保殿下高枕无忧。”定权笑道:“主簿心中既然清明,如此也好,主簿求仁得仁,孤可顺你之请。汝之家人,孤与你一概保全。”许昌平亦笑道:“覆巢无完卵,臣焉能不识此理?人生各有命,臣身既填沟壑,亦无暇顾他人。”定权见他并无惧意,心下也自疑惑,半晌方开口道:“你当日来寻我,究竟何所求?”
许昌平沉默良久,道:“臣所求之事,方才殿下已说出口。”定权狐疑道:“你想借孤之力,重谋先朝旧案?”许昌平叩首道:“翻案之语牵涉甚众,臣万不敢做此想。不过史笔人书,可曲可直,臣实不忍先君辱身生前,复遗臭身后,不得郊祀。”定权摇头道:“这话实难服人,你连先大人面都未曾见过,你亦身入许门,便是先大人令名得复,你于国家宗祀亦无半分丝连。你如此身世,便是将来谋求朱紫之服,本宫也绝不会与你。你便何至于抛家舍命,一心做此从井救人之事?”许昌平闻语,倒是一愣有时,终是微微叹气道:“殿下所言皆是人情,臣所为也皆是人情,臣这般举止,不过奉先母遗命而已。”
定权猛可里想起顾思林说过的话,亦知道其母与先皇后的瓜葛,心念一动,忙问道:“你母亲生前可与你说过些什么?”
许昌平并不回答这话,只垂首道:“先母虽非先君正室,却得蒙先君青眼,鹣鲽情深。自臣忆事伊始,先母枕畔袖间便从无一刻干时,思虑伤人,至于郁郁而终。先母临终之时,臣方年幼,然臣母饮泣之态,携臣手殷殷嘱咐之情,纵使时隔经年,今日思及,仍不可不黯然神伤。”
定权所思并不在此,听他絮絮地只管说这些风月往事,心中微感焦躁,正思及究竟当如何处置这个棘手之极的人物,忽闻许昌平道:“臣母身前与臣所言究竟有限,只是养母殁时,却与臣说了几桩内廷秘辛。臣初次见殿下时,确有知情不语之事,臣罪当诛。”
定权只觉后脑一阵阵发木,从新坐回椅上,闭目低声问道:“你果真知道公主之事?”
许昌平低声答道:“臣有罪。”定权重重吸了口气,又问道:“那先皇后的……先皇后是如何……”
许昌平迟疑半晌,终是照实答道:“此事臣当真不知,孝敬皇后崩时,臣姨母已不在宫中。”
定权亦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觉得浑身都有些脱力,望着地上的许昌平,思想片刻,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忽而没由来一笑,道:“孤若今日赐死了主簿,当真便永不得知内中隐情了?”许昌平点头答道:“臣罪丘山,臣本预计待殿下得乘大宝之后,再禀告殿下。”稍隔片刻,方又道:“今时亦不改初衷。”
定权轻哼一声,道:“如果我便永不想知道呢?主簿今日可还有脱身之径?”许昌平道:“再无一途。”定权冷笑道:“口舌反覆,我如今如何信你?”许昌平道:“殿下信臣不过,臣自百口莫辩。只是殿下可稍忆八月之事,臣若有半分私心负殿下,只需一纸字书道明个中曲直,以付齐王即可。”见定权面上神情难辨,又正色道:“臣当日来觅殿下之时,便已将性命身家皆盘托于殿下面前。臣之信殿下,犹殿下之信臣,并非容易。臣不过常人之质,亦有趋生怖死之情,亦有长夜思,辗转侧,过宫门而心惊,见尊者而股战之态。从来种种,还请殿□恤详察。”
定权忖度他言语中的意思,确也知道自己与他的许多利害相通之处,虽知留下此人,或有养虎之危,再四权衡,毕竟笑道:“主簿请起。孤先前言语,主簿不必放在心上。孤思量有日,岂不知即今之计,唯有吴越同舟方为上策。先大人之事并公主之事,现下不语也极好,毕竟往者已逝,来日尚可待。”
许昌平见他松口,亦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交与定权。定权翻看之时,却是中秋节前自己交与他的那份名表,其上加圈加点,已经注疏俱全。遂点头收起,想起一事,又问道:“还有一事,主簿务必据实以告我。”
许昌平道:“殿下请问。”定权回头望向窗外,背手而立,良久方道:“端七夜里出我府去寻主簿的那个宫人,主簿当真不识?”
许昌平不知他为何忽而问起此事,回想那宫人模样,已觉记忆模糊,遂答道:“是,臣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定权亦不置可否,只道:“如此便好。”见许昌平举手欲有告退之意,行至他面前,卸下腰间玉带,交至他手中,笑道:“嘉节在即,无以为赠,借此物聊表寸心。”许昌平惊异望了他一眼,尚未待推辞,便又听他说:“望卿宝纳珍藏,切勿轻易示人。”一愣有时,便仔细收入袖中,拱手谢道:“臣谨遵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