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轻柔飘忽道:&ldo;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么?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rdo;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ldo;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rdo;苏离离拂着程叔的手,&ldo;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rdo;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ldo;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rdo;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ldo;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rdo;
苏离离下巴一抬,&ldo;店小利薄,恕不远送。&rdo;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ldo;稍等一会,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rdo;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诣为&ldo;戾&rdo;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ldo;禄蠹国贼&rdo;‐‐真正的盖棺定论!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风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nuè。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晚上便抱着那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藉,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ldo;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rdo;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小几。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ldo;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哗。祝语酬觥酒,迎窗绽烟花。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rdo;(注)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ldo;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rdo;他将手优雅地一伸,&ldo;请。&rdo;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ldo;我敬你。&rdo;
苏离离不碰杯子,&ldo;我不喝酒。&rdo;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ldo;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rdo;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ldo;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rdo;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ldo;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rdo;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ldo;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rdo;
&ldo;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rdo;
祁凤翔摇头:&ldo;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rdo;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ldo;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rdo;
&ldo;哦?&rdo;
祁凤翔正色道:&ldo;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rdo;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ldo;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