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微听得大不是滋味,遂慢慢弯下腰,把三皇子放回榻上。珠秾见她不说话,一边低头整理着襁褓,一边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我们娘娘可是容易的吗?也不知该说你什么……”
从咸阳宫出来,琴太微的步子越拖越慢。曹典籍瞧她那满腹心思的模样,索性开口道:“娘子有什么话这就快问吧,再耽搁可就回到坤宁宫了。”
曹典籍是宫中旧人。琴太微既与她相知,此时也不绕圈子了,直问道:“姐姐可知徵王殿下他——”
曹典籍深深看了她一眼。琴太微忽觉羞愧,一咬牙仍道:“是不是和淑妃有过节?”
“是。”曹典籍道。
她俩各自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下午这个时辰,东一长街上清寂无人,远处只见当值的内官倚着宫门出神。两个宫人慢慢走着说话并不惹人注意,即便有人近前也能立时察觉。
“淑妃自小长在宫中,你是知道的。”曹典籍道,“太后膝下没有公主,却极喜爱小女孩儿,自做皇后时就常留着几位贵戚千金在坤宁宫伴驾,一则为说笑解闷,二则是为儿孙们备选。”
琴太微忽然明白了,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
“徵王原是皇长孙,而徐家这一辈的嫡女——也就是三小姐,年纪太小。太后要另起炉灶,就挑中了谢家长女。庄敬太子亦首肯了此事,只等她及笄便正式聘娶。只是后来她被皇上看中了。”
琴太微喃喃道:“这岂不是……有些不得体?”
“确是如此。”曹典籍斟酌着词句缓缓道,“但皇上开了口,谢家也只能答应啊。”
不,其中有些地方对不上……她忽记起五月里为了深柳堂事件受审时,太后身边的李司饰曾向她提过淑妃的事,说的是她在花园里迷路,偶遇了皇帝,从此才直上云霄。老宫人那闪烁的眼神、暧昧的语气犹在眼前耳畔,分明暗示着事情背后没那么简单。
待要再追问,琴太微忽又明白了——这当然不是迷路,谢迤逦又不是初入清宁宫,她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怎可能还会迷路,这是有意而为……
这些话她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她茫然回头,望望咸阳宫的红墙。高树披离如羽,紫槐花事盛极,绛红花串如锦绣堆砌,红姿妍媚,迎风倩笑,香气中充弥着淡淡腥甜味道。
“那是哪一年的事?”
“神锡元年。”
神锡元年,大局已定。奉天殿上的继位者和预想中的不同。杨楝不再是皇孙,仅仅是身份微妙的临安郡王。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不嫁徵王也许太后不答应,但是攀上了皇帝就无人能够阻拦了。
早间那支折断的白梅花,究竟萦系着什么样的隐秘情事?竟把一个谦谦君子气得如此失态定是想起了当初被心仪的未婚妻抛弃是如何颜面尽失,不得不娶徐家的庶小姐又如何心灰意冷……她必定得在心里狠狠冷笑几声,方不负今日费心打听到的这桩天大逸闻。但这样着力的冷笑,却也没有令她觉得半分松快,一颗心反似戳破了水囊般瘫软无力,乱糟糟地淌湿了一地泥泞。
傍晚的日光打在长街的青石板上,浮沉飞舞,晚絮飘零,燥得她出了一身汗。她定是心神全乱了,这时竟无端地想起沈端居来——那一日偶遇谢家婆媳,亦是在这长街上。沈端居宝髻高挽,华服雅净,跟在沈夫人身后款款走近,连一个眼波都无须转动,就把她的少年美梦敲了个落花流水。
远处翠华摇摇仪仗葳蕤,曹典籍忙拉了琴太微闪到墙边敛衽侍立。原来是皇帝摆驾咸阳宫。琴太微还记得从前皇帝常常在这个时辰驾临,这回也不知是去看谁。肩舆过去后,她悄悄抬头打量,正巧那顶金丝翼善冠折出的强光刺中了眼目。
正暗暗松口气,肩舆忽然转了回来。琴太微连忙缩到曹典籍后面,把大半边身子都躲在阴影里。皇帝坐在肩舆里,声音听起来颇为遥远,含含糊糊地问着曹典籍一些话。曹典籍简略地应着,心中亦知皇帝必是瞧见琴太微才掉头的。
“那是琴内人吗?”皇帝终于问。
“是。”琴太微并不惧怕。她是已嫁之身,亲王内眷在皇帝面前连抬头都是不必要的。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去探望你表姐了?”
“是。”
一阵沉默后,肩舆终于远远走开了。琴太微立刻拉了曹典籍往坤宁宫走去。
“曹姐姐,难道我真的长得像淑妃?”琴太微语声中竟有些恨意。
曹典籍只是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握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冰凉潮湿。
从坤宁宫出来后,琴太微一门心思地等着杨楝问自己在咸阳宫的见闻。不料他很沉得住气,竟半个字也不曾提起,反倒没来由地说起什么要叫程宁去给她订一些首饰,“喜欢什么花样自己去挑”。
琴太微随意地点点头。杨楝见她丝毫不热心,便顺手将她发间的紫薇花轻轻摘了下来。经过一日奔忙,那些柔如彩云的花朵已黯然凋萎。
回到清馥殿,杨楝留了琴太微一同用晚膳。琴太微满腔愁思,哪里有半点胃口,便只舀了半碗粥,就着芝麻菜小口抿着。杨楝拿了夹了一只冬笋荸荠虾仁馅儿的蒸饺塞给她。她心中愤然又不敢扔掉,只好咬了一口。这蒸饺原是杨楝喜欢的点心,府中厨子做得极为老道,端的是笋嫩虾甜,鲜香四溢,可是她吃在嘴里,却是木木的一点滋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