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璜事件,眼下朝中满城风雨,无人不知。
崇祯即位后,锐意图治,经常召见群臣论事。但臣下言语稍不合圣意,便遭呵斥谴责,能得皇上首肯的极少。鬼使神差,这位户科给事中徐璜上书言事道:
陛下召对,有文官不爱钱语。而今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向以钱进,安得不以钱偿?以官言之,则县官为行贿之首,给事为纳贿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几何?上司督取、过客书仪,又有考满朝觐之费,不下数千金。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两月来辞却书帕金五百两。臣寡交犹然如此,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为惩创,逮治其尤者。
崇祯阅奏大喜,立刻召见廷臣,即令徐璜当场宣读他的奏疏,并命内阁诸大学士遍读,谕令:徐璜忠鲠,可简都御史。
当下吏部尚书王永光不服,奏请皇上令徐璜指实,徐璜唯唯诺诺,仿佛不愿当面攻讦旁人。皇上体谅,命他密奏。一时间满朝文武拭目以待,以为能揭出大jian大贪,也颇有人惶惶不可终日。不料,这位新升的副都御史迟延了五天,实在搪塞不过,竟举发前朝指明天启朝。旧事为对。皇上于是再次召见廷臣,手持徐璜奏疏,亲自琅琅诵读。读到此金非从天降,非从地出,则掩卷而叹,问徐璜道:你说书帕金五百两,是谁所馈?徐璜诚惶诚恐,结结巴巴,终于没有指出人名;皇上再三追问,徐璜仿佛是聋子听不到问话,只管恭恭敬敬,一会儿说是风闻,一会儿又拈出前朝旧事敷衍。皇上本因朝野贪贿成风,正想借徐璜指实,好顺藤摸瓜、借题发挥、大加惩处,见徐璜又缩回去,能不气恼吗?
嗯咳,咳,几声尖细的咳嗽,一听而知是内阁大学士中年岁最高的何如宠,小心翼翼地问,皇上的意思,莫非要夺官放归?
徐璜向有直声,谏官中难得的人才,这一口令人听得吃力的吴越乡音,是梁廷栋的老师钱象坤,夺官放归,过分了吧?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轻松,嘹亮,甚至有几分妩媚,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嘲弄,感到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种笑声的人的狂妄。梁廷栋精神一振:除了他,谁有这么令人倾倒、使人心悸的笑?他就是梁廷栋的靠山东阁大学士周延儒。笑声虽止,他的语调仍带笑意:徐璜虽有直声,未必就是直臣。这也不必说它。皇上恼他不错,但他终究是皇上亲自拔识的。依我说,略略小降,迁佥都御史都察院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之责,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长官为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二老以为如何?
梁廷栋连忙凑上裂fèng,果然看见周延儒正笑眯眯地向何如宠、钱象坤扬手揶揄。
周延儒字玉绳,宜兴人,万历四十一年状元,入翰林授修撰,年方二十,文才高,相貌美,风动一时。去年入阁辅政,也才三十六岁,由于善保养,看去仿佛二十七八的人。同是盘领宽袖、胸背缀仙鹤褂子的紫袍,同样是漆纱展角幞头、素玉一品腰带,成基命穿戴着显得庄重威严;何如宠、钱象坤穿戴着却更显老迈颟顸;而周延儒被这一套宰相官服装扮得越加风流潇洒,更映出面白眉青、眼如晓星、唇若涂朱了。他微微一摆头,幞头两边各长一尺二寸的展角也随着得意地上下晃了两晃,似在重复着主人的笑语:二老以为如何?
钱象坤沉了脸不做声,何如宠叹口气,又咳嗽两声,眼望着首辅成基命:这也不失为一高着。
成基命点点头,道:另一件,有人往通政司投疏,说年号崇祯之崇字,宜用古体作崈。因以山压宗,则宗庙不安,若宗庙安于泰山之上,方为吉兆。诸公以为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周延儒一拂袖,断然道,但凡出语怪诞,多属蛊惑人心。不必奏知皇上。
梁廷栋离开壁fèng,重又正襟危坐,不由赞赏地点头。他佩服周延儒就在于此,既有气派,又明决果断。那边周延儒又添了一句,教梁廷栋忍俊不禁:二翁以为如何?可以想见何、钱二相的悻悻之色,看来周相也不免欺弱怕强的俗态,他总也不敢取笑首相成基命。
一个人名把他飞走的注意力又拉回来:袁崇焕。这是眼下朝野最为关注的大事,他赶忙竖起耳朵细听。
袁崇焕下狱,牵连了一大批原来支持和保护他的官员,魏忠贤余党蠢蠢欲动,颇有借机兴大狱、翻旧案的势头。成基命身为首辅,首当其冲,近日不断有人以袁崇焕事为由弹劾他。成基命详细说明了错综复杂的内情之后,故作坦然地说:
既有言路弹劾,我自当上疏求罢回籍。只是小人得逞,天启年党祸怕要重演,国力如此,怎当得内外交困?
老师尽管上疏!周延儒昂昂然一派正气,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准奏!至于阉党借题生事,势在必然,只怕好戏还在后头哩!
难道就袖手旁观?钱象坤声音里透出不满。
这种事,目下无显迹、无把柄,你我还能怎样?就党争而言,何朝无之?烈与不烈而已。皇上聪明天纵,果于诛杀,对朝臣党争最为痛恨,或许早有觉察,我等怎好越俎代庖,启皇上疑忌之心呢?
智士出言,常把最精辟最尖锐的一句话淹没在一堆废话中,仿佛一箧荆钗中的金钗。梁廷栋一下就拣出了这根金钗,忍不住心里一哆嗦,小声重复:果于诛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