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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身为营官,当众唱曲,成何体统!刘兴治却笑了:真看你不出,精通音律呢!

哈!我若不是会唱曲,早就见阎王去了!耿仲明很兴奋,眼皮也不了,只顾絮絮叨叨,再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早年间,努酋指清朝开国皇帝努尔哈赤。破辽东,恨贫民作乱,拘来贫民杀个干净,叫做杀穷鬼;第二年又说富人聚众思叛,再拿富民抓来杀个精光,号称杀富户,两趟大杀,辽东还剩几个汉人?只有四种人不杀:一是皮工,鞑子留了作快鞋;二是木工,鞑子留了制器具;三是针工,鞑子留了fèng裘帽;四是优人,鞑子留了看戏听歌。最杀得狠的就是念书人,杀光不留!我幼时原是读书种子,偏又生得白净,那年鞑子拿住我时问说:你必是秀士!我急中生智道:不是秀士是优人。鞑子道:既是优人,唱支曲子我听!亏我平日爱听戏,便唱了一曲,就是方才那支《雁儿落》,才得活命他醉眼矇眬地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大家也都静悄悄地看他。他凄切地笑了,抹了抹额头,说:何必嘲笑我呢?咱们这些人,只除了帅爷和吕都司,谁不是打鞑子刀下逃出来的呢?谁又不是丧家犬呢?他说着,突然伤心,呜呜地哭了起来。

主客满座,一个个神色惨然,有人低头饮泣。

哈哈哈哈!吕烈不合时宜地仰天大笑,笑声很刺耳,令人讨厌。刘兴治、孔有德诸人禁不住怒目相视,孙元化也不解地蹙起眉头。吕烈自顾自地笑了个够!非如此,不能抵消心里因受孙元化感动而低他一头的感觉。他一拍桌子,傲然大言:男子汉大丈夫,何屑作此妇人态!揽过大杯一气喝干,掷杯于地,喝道:酒来!

孔叔,帅爷在这儿吗?陆奇一跳下马背,就气喘吁吁地冲到孔有德面前,尖声尖气地问。

哈,小猴儿!孔有德喜爱地一摸小亲兵的脑瓜儿,怪神气呢,帅爷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又跑哪儿去了!陆奇一可笑地蹙着小眉头,俨然管事的侍从模样,校场我全部跑遍了,全都是这句话:来过,又走了!

哎,小陆奇一,孔有德突然把这小兵拉到身边咬耳朵悄声问:那几处校场,他们那伙练的什么?

陆奇一当然明白他们那伙指的是登州兵,他溜一眼周围举石担、舞石锁、一个个汗湿衣衫的辽丁们,说:一样一样,练得狠着哩!陈良谟营练she箭练格斗;姚士良营练刀枪剑戟外带火铳佛朗机;管惟诚帮着张鹿征摆阵放心!他们才开练,比不过咱们!他一张小嘴极其伶俐,吐珠子似的一串说下来,又快又清楚。

孔有德声音更小了:悄悄儿告诉我,帅爷定下哪天会考?到底考啥题目?

孙巡抚大义收服刘兴治的故事传开以后,登州人松了口气,对孙元化感戴佩服起来。他也就看准这个时机,下令登州驻军练将练兵。各营都挂出孙巡抚的军训格言:校场多流汗,战场少流血。他每天亲自督导,又制定小考、大考、会考的种种奖惩办法,逼得各营从早到晚地苦练,累得晚上上炕都抬不动腿。

孔有德竟想作弊!小亲兵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么大个人还想偷题?没门儿!

孔有德嘻嘻地笑,低声下气:好兄弟,我生来的笨,要考糊了丢咱辽东人的脸!就告诉一句,回头请你吃大螃蟹!

告诉你不就哄了帅爷?不成!陆奇一扮个鬼脸,转身就走,冷不防孔有德大手往孩子腰间一拿,眨眼间就单手把他高高举起,耍坛子一样在空中旋转,仿佛他不过是根羽毛。小亲兵手脚乱晃尖声嘶叫,招得营兵们瞧着他俩哈哈大笑。

我说我说!陆奇一笑得几乎岔气,吱吱叫。孔有德轻轻一托放下孩子,双手叉腰,笑着威胁道: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一语未了,小鬼头像只松鼠,打孔有德腿裆哧溜钻过去,一蹦好远,拔腿就跑,边跑边笑边嚷:

大狗熊!熊瞎子!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魁梧硕大的孔有德真像只大熊,起动得慢,待要挪步去追那机灵的小猴子,他已爬上马背如飞地跑了,留下一串揶揄的笑声。

天黑了,半个月亮从蓝海里升上天空,陆奇一终于在水城西炮台找到孙元化。

西炮台是由孙巡抚亲自设计督造改建的,把城墙延伸到丹崖山峭壁上,这样,东西两炮台就像用力打出去的两个拳头,呈掎角之势,封锁了海面,护卫着水门。近日炮台刚刚成形,道路崎岖,人行马走都很吃力,真不知那两门八千斤西洋大炮是怎么弄上去的!

守西炮台的是登州陆师游击营。到了这里,陆奇一便板住面孔拿足架子,昂昂地回答哨兵查问。借着暗淡的营灯和月光,他摸索着攀上丹崖山,爬上西炮台。转出门道,眼前一亮:几十盏营灯高挑,几十把火炬熊熊燃烧,上百人来来往往围着两门大炮忙碌,只有脚步声、旗帜飞动声、火把燃烧声和阵阵海cháo声,没人言语,连咳嗽声都听不到。灯火下所有的人看去都一模一样,陆奇一揉揉眼睛,觉得如同在梦中。

不行。炮身俯仰少了半度,定位时间慢了半刻,差得远。低沉柔润的声音来自炮口前,孙元化手持铳规在那里测量,静静地评判着。

从那几十名抬炮身推炮垫的营兵群里,站出满头大汗的吕烈,走到炮身一侧眯着眼端详片刻,对部下一挥手:重来!他返身回去又同营兵们一起操弄那沉重的大炮。

一个嘹亮的、腔调古怪、说不清是哪方人氏的声音赞叹着:据窝(我)的这个精盐(经验),孙大人,泥(你)的车拴(测算)亨蒸觉(很正确),窝(我)非唱(常)奇,奇怪!窝(我)说的,泥(你)明白?陆奇一认出是葡萄牙教官可莱亚。他又高又瘦,淡色鬈发与众不同。

哦,这很简单。孙元化微笑着解释,我的脉搏每刻九百次,用来计时多很准确。至于俯仰,我做了一个铳规,插进炮口,便可测知。

通(铳)规?可莱亚很惊奇,可以给窝(我)刊刊(看)吗?

禀帅爷!陆奇抢上一步,张参将请你回署,有要事。

登州参将张焘,与孙元化同是徐光启的门生,同是天主教徒,随孙元化同来登州,做他的副手。

知道了。孙元化对水城内的小海看看,那里船上水面灯火通明,水师仍在操练。他原本还要上船去的,只好等明日了:可莱亚教官,我已命人在福船上架设大炮,请你去看看装架得是否合理。

是。窝(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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