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沉默。徐光启是他们这批奉教官吏士大夫的主心骨和靠山。徐光启的话他们当然赞成。无奈,巨大的军费开支非私人所能包揽,非皇上点头、朝廷通过不可,然而,这很难很难
徐光启府上一名老仆来禀:司礼监吴公公差人到处寻找孙巡抚,直找到徐府来了。徐光启和金声都惊讶地看看孙元化。孙元化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他找我做什么?
回说是特意致谢,并代他家太夫人请孙夫人赴宴。
孙元化有点脸红,连忙说明吴直母亲随舟同行的缘故,并解释说:难得他有此孝心,我也不好当面拒绝,并不是想与他来往
徐光启叹道:何必拒绝他那么,我们告辞吧?神父,晚上过来一同进餐,可好?
孙元化递给汤若望一卷图纸:这是我新近想要修筑的依山面海炮台的糙图,请神父测算一下是否可行。他又取出一个直角铁尺夹半圆形量角器的古怪器具:这是我新近制作的铳规,在炮口测算距离和发she角,也请神父过目。
汤若望笑了:你已经成了大明的炮台和火炮专家啦!
孙元化逊谢着:学生的成绩,是老师的光荣。
谢谢!这是对我的最高奖励。汤若望拍拍图纸,晚上我们一同讨论吧!
徐夫人请客人在小花厅坐定,命人取来两只二尺多高的长方木匣摆在桌上,说:
幼蘩,这是送给你的。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幼蘩解绳带,开木盖,啊的一声惊呼,高兴得大叫:啊呀姆妈!铜人!是铜人!
果然是身着彩服、一男一女两个笑眯眯的铜人。
哎哟!女孩儿家恁响喉咙!孙夫人疼爱地责备女儿。
姆妈,你不知道,这叫针灸铜人。幼蘩扶起铜人对母亲比画,铜人头顶灌进水,就可隔衣裳找穴位扎针。找得准,针进水出,穴位不对,针刺不进的!
徐夫人笑了:我原想难难幼蘩的,她竟识得,可见读书不少。
幼蘩像孩子喜爱玩具一样抚摸着铜人,嘴里念叨着:书上讲,铜人是北宋御医王惟制的太好啦!谢谢太师母!她朝徐夫人一跪。
徐夫人扶起她:不要谢我,是你家太老师请人仿制的。早听说你喜欢医术针灸做个好郎中也能济世救人,何必一定要做修女?
啊呀,这个囡囡啊,真正是孔夫子的褡裢书呆(袋)子!只信书上的话。我对她讲,这是中土,勿是西洋,做修女那是大黄牛钻老鼠洞行勿通。她却是东西耳朵南北听横竖听不进!我再三劝她也是鸡毛敲铜锣白费劲!孙夫人一口又响又脆又快的嘉定话,一串有趣的歇后语,说得大家笑个不停。她一改在教堂、在神父面前的庄重敬畏,恢复了平日的慡朗。
幼蘩立即就想试针,徐夫人命丫环领她去小书房,说那里有针灸图可以对照。孙夫人又嘱咐道:
银翘,你陪幼蘩一同去。
那位二十五六岁的娴静秀美的女子躬身领命,嘴里几乎听不见地道了声是,捧了木匣随幼蘩去了。
徐夫人眼见她们的身影从门边消失,转脸笑道:银翘,蛮好听,是糙药名吧?从前没见你身边有这个人,看上去蛮稳重、蛮聪明。
孙夫人笑得很得意:师母见得不差,家里的使唤丫头都是幼蘩给取名,那才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呢,全都是糙药汤头!银翘虽说成天像只浸了水的爆竹一声勿响,却是喉咙里吞萤火虫口里勿响肚里明,样样家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了她半个管家婆,我真是省心省力!
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可靠的人?徐夫人不无羡慕。
孙夫人的笑容渐渐收了,蹙眉叹道:若讲她的来历,真是黄连炒苦瓜苦上加苦啊!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孙元化用两天时间安置好来京居住的家眷,又急急忙忙赶回宁远。他心绪很沉重,和所有心怀良知的士人百姓一样,对国家面临的局势简直绝望了:强敌金虏在东北崛起,官军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九边震动;朝中天启帝深居后宫不问政事,魏忠贤和客氏勾结擅权乱政,势焰熏天;jian佞当道,朝政一片混乱;东林党人尽遭罗织,下狱累累,毒杀殆尽他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官微言轻,不能在朝中有任何建树,便把一腔忠义和心血都投入抗击金虏的宁远大战之中。然而,无数将士浴血奋战,却使魏忠贤一党jian佞因宁远大捷升赏封侯,连五岁的侄孙也授爵位,前方将士能不寒心?他孙元化能不寒心?
胯下银鬃马忽然昂首长嘶,扬蹄人立,差点把正在沉思的主人摔下去。孙元化定睛一看,已到顺城门大街,路上行人萧疏,并无阻碍,马竟停了四蹄,死不肯迈步,不时扭转长鬃飘拂的马头,回首西南,终于不顾缰绳辔头的控制,猛然侧身跑了个小圆弧,往来路飞奔,怎么也勒它不住。
惊异中,孙元化忽听有类似湿鼓闷雷之声发自地底,从他背后隆隆滚了过来,声响愈来愈大,银鬃马逃命似的狂奔,惊慌嘶叫。猛抬头,方才还炎日当空,天晴气朗,此时黑沉沉的乌云骤然涌聚,顷刻盖满头顶,四周屋宇竟也摇晃动荡起来。
孙元化疑心自己头晕。须臾,大震一声,有如霹雳,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户千家陡然间纷纷摇落晃倒,轰隆哗啦声延绵不绝,沿路滚动,尘土冲天而起,瓦砾石块乱飞。房倒柱摧的巨大声响止息了,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时间和空气都被惊呆,跟着就爆发了混乱和喧嚣:人们狂跳突奔,呼天抢地,喊爹叫娘,呼儿唤女,哀告救命,痛哭惨号,如同踹了穴的蚂蚁,燎着窝的马蜂。老天爷并不发善心,又刮起了飞沙走石的怪风,吼叫着拔树掀石,把受难的人们卷得团团乱转,被瓦砾石块击伤无数。孙元化只得拉马一起卧倒,闭眼听天由命了。狂风终于打着旋儿离去。孙元化起身,满耳哭叫呻吟,四周一片瓦砾。他担心妻子儿女,一时心急如焚。但放眼望去,十数里目及处尽都残破,无法辨认道路门户。只好喝一声回家!放松缰绳,任银鬃马认路奔回。
一路上尽是狂奔乱走的行人,目光惊慌疯傻,口中乱嚷,有的直撞到孙元化的马头竟也毫无知觉。走得时间长了,才见到扒土石瓦块救人救物的百姓。
不远处,几名匆匆赶到的书办差役,手持铁锹镢头,立在一片小丘般的瓦砾上大吼:
底下有人吗?快应一声!
救命!瓦砾下传出尖细微弱的哭叫。
你是谁?诸人大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