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太阳穴卜卜地跳得很凶,额头发涨,眼前一片片一丛丛发黑起花。他是气坏了。他从来不许后妃干政,认为那是对他天子独断的亵渎;他从来严禁内外交通,因为那将是外廷借助后宫乱政的途径,特别是他一向以闺门有序、家法严谨自诩,认为胜过唐太宗。然而,他心里也在暗自奇怪,仅仅因此他不至于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分明还有什么别的令他愤慨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一时也说不清。
吴直过了好半天才又跑回来,慌得直眉瞪眼,说懿安皇后不住流泪,请禀告皇上,她只是为皇叔为朝廷着想,并无歹意。但传话之人她决不说,她不能害人。如果定要逼问,她愿一死以谢皇叔!说罢果真退回后殿,找帛带搭上了梁,被慈庆宫管家婆率一帮宫女死活拦住
殿内无人出声,只有禀完事的吴直还跪在那里呼哧呼哧喘气。此刻必得皇后出面缓解。她果然轻声地说道:皇嫂于社稷有功,于皇上有恩,求陛下三思
朱由检心头一动,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特别气恼,就是因为皇嫂于他有恩!这是他心理上一个不能触碰的痛点。他最不愿受人恩惠,只愿施恩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处在受恩的地位,哪怕是不得已。受恩,意味着受恩者的无能和屈辱,而他是天子,是至尊!皇嫂这种纵然是无意的干政,也颇有恃恩不法、恃恩藐君的意味,正触犯了他的尊严,招致异常的龙颜大怒。
懿安皇后为人严正,闹成这种局面,他本应想到。眼前怎么下台?他不理睬周后,独自沉吟。
一名乾清门太监来禀:启皇爷,田弘遇夫人进宫。
不料台阶来得这样巧!朱由检立命宣田夫人到乾清宫见驾,又命吴直去承乾宫召田妃来见,然后仿佛忘了刚才一场风波似的对周后说:御妻稍候,将有双琴对抚,你我来判个高下。
喘息未定的吴直又匆匆奔去承乾宫,慈庆宫那边的事就不了了之。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东暖阁中,帝、后上坐,下首两张琴台,东边琴台边坐着田妃,弹着绿漪琴;西边琴台边坐着田夫人,弹着同样珍贵的凤尾琴。母女二人都乌发如云,面容秀丽,有江南水乡女子的细腻娟美,只是田妃娇媚纤巧,田夫人丰满雍容。她们的琴韵和指下技巧的差别也在于此。两琴合奏虽然奇特好听,皇上还不满足,又命母女俩分别独奏名曲《水仙操》:丁丁冬冬,凌波仙子冉冉飞翔而来,在水面回风转雪地飘逸而去
朱由检终于露出笑容:好!田妃果然师承乃母,虽造诣和韵味还差着几分,也算名师高徒了!看到皇上龙颜大悦,周后和田妃都各自松了口气,而朱由检本人,也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
嗣后,周后、田妃及田夫人,还有翊坤宫的袁妃,都应召在乾清宫用晚膳,肴香酒美,歌吹细乐动听,万岁爷谈笑风生,和蔼可亲。
田夫人告退出宫,后妃们陪着皇上说了会子闲话,见他没有留谁的意思,便拜辞各自回宫。朱由检重返西暖阁批阅奏章,专心致志,头都不抬。暖阁中只间或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响,极为安静。
咚,咚!嘡,嘡!更鼓金钲的敲击从寂静的深处隐隐传进来。朱由检往御座背上一靠:哦,二更二点了,真快!他打个舒展,呷了两口热茶,在黄麻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吴直:去内阁值房。说罢,又埋头去看奏章。
吴直看纸上写着登州增饷事就教于周先生温先生,是宣召首辅周延儒、辅臣温体仁的。早点召不好吗?何必定要过二更呢?想来是为让臣下看看皇上勤政吧?此念一动,吴直立刻觉得是亵渎和冒犯,暗骂自己该死,忙叫了提灯小太监,持着黄麻纸御书直奔内阁去了。
内阁值房就在乾清门外,不一时周延儒、温体仁都宣到,向皇上叩拜。朱由检待辅臣一向恩礼有加,立刻赐坐,赐茶汤果饵,寒暄几句,方入正题:
登州增饷四十五万,朕看周先生票拟拨给,甚当。惟恐各边卫所起而效仿,难以应付。
周延儒半年前升任首相,更加自信潇洒,笑容很有魅力:陛下,登州乃水陆要冲,既护卫京师,又隔海与东虏相峙,万万不能有失。登抚孙元化乃皇上特简,善用西洋大炮,又有收复四州重任,拨发四十五万专为修筑炮台,造船造炮,各边卫所安能攀比?
朱由检点点头,转向温体仁:温先生,你意如何?
温体仁长身多须,面容黑黄,远不及周延儒漂亮,也不似周延儒那样才华横溢。但他深陷的眼眶里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灵活,不时闪烁着或冷或热的光亮。若不见这双眼睛,他颇似一位迂腐的老儒,只要一触到他的目光,便会惧然而惊,悟到这其实是个心思很密、心计很深的不寻常人物。他去年六月入阁为大学士,几乎完全靠了首辅周延儒的援引推荐,因此对周延儒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他比周延儒大二十多岁,仍像门生对老师那样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今天也不例外,立即应声道:
周相说得明白,登州若要固防,非四十五万不可见皇上眉间几乎不能察觉地皱了一皱,他立刻想到皇上最讨厌臣下结党,自己若鹦鹉学舌,难免党比之嫌,便很聪明地另辟蹊径,当年往澳门募购西洋大炮,尚须八千两一门,况且还要筑炮台、造海船,四十五万用来也算拮据了。
朱由检又点点头,沉默片刻,突然盯住周延儒,慢慢说道:周先生,你看,又有言官弹劾你哩!
周延儒一听便知,离座跪下,愤然道:陛下明鉴,受杨鹤贿为之掩败为功,纯是无中生有!至于参貂,臣并未受孙元化馈赠。数日前臣偶感风寒,徐大宗伯前来探病,他精通医道,看脉后说臣肾水不足,元阳有亏,所以畏寒受寒,百病丛生,出于仁心,赠我人参两斤貂裘两袭,也是同僚的一番情义不料言官平白诬蔑!臣已修得辞政回籍本章,明日便上!
温体仁连忙离座挨在周延儒身边跪奏道:陛下,余应桂此疏甚是无理!近日言官不是摘取细枝末节夸大其辞,就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周相身为首辅,最是众矢之的。受贿之事决然无有!参貂一事,确系徐光启为周相疗疾所赠。据说是孙元化赠给徐光启的。但孙元化是徐光启的门生,门生馈赠老师乃天经地义!
二位先生请起。朱由检笑道,此事朕早有决断,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岂是那种猜疑忌刻之昏主!朕已拟定批答,请先生看过。
吴直将余应桂的奏章交周延儒,见头一页贴一张御用宣纸,上有朱批:应桂谗谮辅弼,必使朕孤立于上,乃便尔行私,是何心肠!着降三级调用!
周延儒忙拱手谢道:陛下待臣之恩天高地厚,延儒虽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只是余应桂若因劾首辅而得罪降调,恐钳众人之口,难服言官之心。伏乞陛下宽免,薄惩足矣。
温体仁看了朱批,说:周相忒谦了。余应桂一干人若不切责重惩,内阁如何行事?不杀一儆百,攻讦之风难息;攻讦之风不息,朝中党争终无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