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辽东返故乡!
王征写罢,搁笔,仰头笑吟吟地问:如何?
孙元化大喜鼓掌:好!好!不料你文思敏捷如此!又朗朗上口,颇有民间小曲韵味,难得!
张焘也一展愁容,猛地一拍王征的圆肩头:好你个笑弥陀,真才子!
孙元化想了想,道:各营弟兄多半称金鞑,虏字是否太文了?
王征道:好,改虏为鞑,声韵更嘹亮。
孙元化笑着说:不日登州满城传唱,王征就可以与贵同宗王之涣的《旗亭宴听歌》古今辉映、前后媲美了!
王征揉揉圆鼻头,细眼笑成一条fèng,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送走王征、张焘,孙元化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逝了,耳边又响起张可大那句刺耳的话:可用而不可重用。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意味,慢慢踱回后院。
他居官辽地日久,带领手下辽丁转战数年,屡建奇勋。他们是他花了许多心血,亲手训练出来的,犹如自家子弟一般,他们也敬爱尊崇他有如父兄。一个个忠诚可靠,战场上更是与他生死相依。可用而不可重用?那不成了笑话!恃功而骄,为非作歹,乃是所有驻防官兵的通病,登州各营也不例外,为何苛求于辽丁呢?
这次海战虽然告捷,但也破碎了孙元化收复金、海、盖、复四州的雄心。登州兵与辽东兵之间的嫌隙因战事而格外突出,使他不能冒险行动。海战之后,他的全副精力都花在弥合裂痕上了,不料又出了个回龙糙,宣告他的一切努力无效!在这种情势下,还谈什么渡海作战!
雄图壮志,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内斗的牵掣而不得施展,真如同威震山林的猛虎无法对付可恶的蚊蝇跳蚤一样,叫人窝火憋气,满心愤懑!孙元化回到后堂,坐在那里静静喝茶,似在解酒,心里其实非常沉重,甚至有几分凄惶。一杯热茶已在手中端凉了,身上的官服也忘了脱换。
上房使女来禀:夫人请老爷去书房。
孙元化从沉思中惊觉,奇怪夫人不在后堂,来传话的也不是夫人最宠信的银翘。她被差去哪里了?近日总是她服侍孙元化更衣洗脸用茶,沉静温柔,动作轻盈,时时透出似有若无的幽香,不知来自肌肤还是来自柔发。这团温馨常能使他在劳顿疲累之后得到舒放,但有时也撩得他心绪不宁,要费一番按捺心性的气力。
出了后堂门,两名提了大红灯笼的使女便走向前领路,孙元化这才发觉天已擦黑,面前有如两团红雾,显得喜气洋洋。
夫人有什么事吗?孙元化感到几分疑惑。
老爷到了书房,夫人自会说明。使女恭敬地回答。
在回廊的石板路上走了片刻,进月洞门是西跨院,院墙和太湖石上爬满了长春藤,石边矮丛竹依着两株古松,浓密的松针团掩映着檐下一块孙元化手书的木匾,上面三个端正的松石绿颜体大字:松竹轩。这就是孙元化心爱的书房。奇怪的是,檐下廊柱间竟结着红绸彩花,正门两边各悬一个直径三尺的大红灯笼,上面还贴了金箔剪成的囍字!夫人沈氏穿了大红的暗蝙蝠纹软缎吉服,鬓边插了一朵红绒花,笑嘻嘻地在门口相迎。
夫人,什么喜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孙元化一边问着,一边同夫人一起走进了书房。书房里也洋溢着喜气:墙上、窗上、书橱上都贴了囍字;新的红缎绣花桌袱椅垫替换了旧的;桌灯壁灯也添了带囍字的红灯笼罩;正中八仙桌上一对大红喜烛烧得正明亮,连东侧卧室的门帘也换成了绣八宝花样的红缎。
沈氏并不回答丈夫的问话,只不住地吩咐使女:服侍老爷盥洗、给老爷更衣换吉服、给书房备茶备酒、给老爷夫人在八仙桌边安置座位,下设跪垫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孙元化忍不住又问。
嗳呀,我这里螺蛳壳里做道场正施展不开呢,你就勿要多问了,听我摆布话未说完,她又急急忙忙跑去支使婢女往净瓶插荷花,在门边摆两盆石榴树。树上大大小小的果实,在红烛照耀下像宝珠一样闪亮。她显得异乎寻常地忙,忙得有些过分。这叫孙元化感到不安,又没办法,只得安坐八仙桌边。
悠扬的细乐吹打由远而近,直响到跨院来了。两名使女拨开松竹轩的珠帘,走进三个人来:两个喜娘模样的仆妇搀着一个红衫红裙红云肩、满头珠翠绢花的女子。尽管她粉面低垂、行动拘谨,孙元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银翘,心里咯噔一跳,不由得发慌。这一身新娘子的装束,这一切办喜事的布置,显然是嫁娶之仪。莫非他未能掩饰住对银翘的特别兴趣?莫非那几次梦中欢会由梦话泄露春光,因而夫人要将她遣嫁出去以绝他的邪念?
银翘已跪在孙元化夫妇膝前一拜再拜,哽咽着低声说:夫人恩义,奴才此生此世永不敢忘
这告别的感谢词,竟令孙元化鼻中一酸。想到从此再见不到这个面目姣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他突然感到难言的惆怅,一时竟有几分悔恨:当初夫人劝纳她为妾,若自己首肯,如今早是床头人了;还有,许多次夫人遣她来书房服侍到深夜,原也是良机
沈氏扶起银翘,看一眼默默无言的孙元化,笑道:老爷,虽是纳妾收小,你也该还人一礼呀!梁上的麻雀好大架子!
什么?孙元化回过味来,吃了一惊。
这事我做主了!省得你又推三阻四!沈氏抬脸扬眉,颇有几分男子豪慡,话说得很快活,今天七月七,牛郎会织女,正是良辰吉日。这书斋就是洞房,你们就她脸上笑着,嗓子眼里不知怎的一哆嗦,打个磕绊,有点说不下去了。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孙元化真的发急了,早跟你说过:不纳妾不收房不置家姬!你这不是坏我清名吗?
什么清名!谁家里不是三妻四妾?你这样才迂得惹人笑话哩!再说,收了银翘,她就是半个主子,掌管家事、调教奴婢也就名正言顺,没人敢不服,我也好享享清福了。说着她起身就要出门,孙元化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夫人,我们都信奉天主,你真要违背主的十诫,陷我于罪恶,让我的灵魂堕入地狱吗?
沈氏甩脱丈夫的手:这是按了礼数规矩娶妾,也好算jiany罪的吗?瞎说!那么皇帝老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就要万世不得超生了!
夫人不可信口胡说!孙元化连忙制止。
沈氏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扶着丫头,一手扶着门框,举步要出门槛,这一刹那她停住脚,回身对丈夫笑笑,笑容里带着某种愤慨和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的酸楚:我不愿意顶着个不贤妇的恶名,也不要你落个怕老婆的笑柄!不然,怎好为官,怎么做人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赶忙跨出门槛。两名仆妇一左一右关了书房门,照夫人吩咐,在外面落了锁。
夫人!夫人!门里孙元化还在喊,沈氏不敢回头,急急忙忙出跨院回后堂。她抬袖要拭拭额上的汗,半道却揾住眼鼻,泪水呼地涌出来,软缎大红吉服的袖子顷刻便湿了一片
嘉定府的孔庙建于南宋嘉定年,青瓦粉墙,飞檐戗角,雅致古朴,巍峨壮观,古有吴中第一之称。孔庙之南有魁星阁、应奎山。登上应奎山凌云阁,远望可见雨中春树万人家的繁华城中街市,俯瞰山下,一潭碧水环绕,便是有名的汇龙潭。
汇龙潭碧波涟漪,深不可测,有五条进水河道。都说每条河底有五眼大井,其中一眼直通东海,即使天下亢旱,此潭也不干涸。水由五条河道入潭,潭中又坐落着绿树葱茏的应奎山,恰成五龙抢珠之势,注定了嘉定好风水。每年端午节,四乡百姓各自装饰出一条条生动逼真、威风凛凛的龙船,有喧天的锣鼓助威,有飞扬的彩旗点染,有划手和观众的呐喊欢呼,五条水道五条长龙,同时飞桨竞渡争先抢划,冲入汇龙潭,那才是真正的五龙抢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