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华对他的声音不算敏感,他纯粹是在看清楚方齐瑞的一张脸后才心里一紧。
人的五官脸型会因内外因素而改变,方齐瑞依旧戴上了那副浅灰色的瞳片,无喜无悲地直视着孟秋华。在那一瞬间,或许是直系血亲冥冥之间的微妙联系,孟秋华没由来地认定,眼前这个改头换面的年轻人,就是他躲藏了三年的小儿子。
月光曲蓦地中断,弱电间里的方栖宁却没有停止动作。幽怨不失清晰的女声重新占领整座酒店的广播系统,如果有年龄稍大些又好听戏的老人一定听得出来,这段有力的唱词出自何处。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在场宾客瞬时陷入尴尬,经理握着对讲机,催促一楼的保安去弱电间查看情况。很可惜方栖宁已经在陆岸的掩护下顺利离开弱电间,而绕梁不绝的女声仍在继续。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孟秋华此时愈发确定是方齐瑞在背后生事,但他并不认为方齐瑞能够翻出多大的水花来。即使是在眼皮子底下让他出了个丑,孟秋华依然心平气和地维持着他的脸面,侧身在长子耳边说了几句,让长子拿着话筒去维护厅内的秩序。
他越过周围一干人等,径直走到方齐瑞面前。十年过去了,方齐瑞的身高早早超过了他,颀长结实的身躯挺立,很有耐心地目视着对方走过来。
孟秋华端着一副慈爱的模样,凹陷的眼眶四周溢出的纹路清晰可辨,放缓了语调说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冲动?”
“不过没关系,”孟秋华笑着牵动唇角,在众人面前袒露出一个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回来就好,到爸爸身边来。”
他始终当方齐瑞是逃不出他手心的顽童,再者方齐瑞改换面容,在场没有更多的人能认出来,这话也在暗暗地给他施压,让方齐瑞乖乖就范。
此言一出,最先崩溃的是一旁的孟明奕,孟明奕大步走来,按住方齐瑞的肩膀沉声道:“爸爸,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是裴泽,裴董的独子。”
方齐瑞一寸一寸挪开搭在他肩上的手掌,嘴巴一张一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孟明奕说,“蠢货。”
他顾不上欣赏孟明奕的神情,也不会被孟秋华的话语激怒。方齐瑞低头看了看手表,许多年前方栖宁十八岁那天,他买了一只同款的腕表送给弟弟,今天戴的恰好就是那一只。
方齐瑞回过神来,绽出了一个轻盈的笑,整个人仿佛与周围隔开了结界,自顾自开始倒数。
“十、九、八……”
反应过来的一位女宾想错了方向,拎着裙摆尖叫:“他绑了定时炸弹!”
方齐瑞一边微笑,继续报数:“七、六……”
两秒钟已经足够让尖叫声扩散到整个宴会厅,场上登时混乱到了极点,在小命不保的前提下,所有人都顾不上体面与否。
孟秋华在保镖的保护下迅速往外转移,突然在右侧的安全出口顿住了脚步。
站在绿色标识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他魂牵梦萦的脸,即使过去了许多年,纵使是他亲自将梦中人推进了谷底,这张脸对他仍然具有着不可消磨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方齐瑞刚好倒数到最后一个数字:“一。”
方栖宁是第一次和孟秋华正面对上,他身后站着的是京城特派来的专员,以及全副武装腰间配着小巧枪支的数十名警察。
“你好,孟先生。”
孟秋华是认得这个中年人的,四十出头坐到了现在的位置,铁血手腕与坚韧品性缺一不可。而今天,此人是来带走他的。
浑厚有力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同孟秋华解释着他来这一趟的原因,操着客气的口吻,其中含的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孟先生,”这次说话的是方栖宁,他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说道,“你好像在发抖。”
越是天真美丽的皮囊,说出来的话越是剜心。孟秋华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的确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中年官员用温厚的语气下了最后通牒:“孟先生,您还要再浪费时间吗?”
年逾六十的孟秋华尝到了可能是人生最后一次挫败的滋味,头颅上花白的头发此时变得十分刺目。尽管他不像其他同龄老人一样佝偻着身躯,但颤动不止的手指悄悄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对上英挺魁梧的正规警察,孟秋华身旁的保镖以及赶上来的保安气势登时矮了一头。众目睽睽之下,孟秋华步履蹒跚地迈开了第一步。他的老伙伴仇剑平仍在坚持,握着孟秋华的手臂窃窃私语,不消一分钟,两位老者就此分开。
方栖宁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陆岸在身后揽着肩扶住他。中年官员没什么恶意地冲他二人笑了一下,同方栖宁握了握手,“也辛苦你们二位了。”
“不客气。”方栖宁轻声说。
平地惊雷般的一场动乱,参加寿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地缩在后方密语。方栖宁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看法,他环视了一周,看见了焦急握着手机打电话的孟家长子,看见了呆立一旁抱着男伴小臂哭哭啼啼的孟家幼女。
方齐瑞不在……孟明奕也不在。
方栖宁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他掏出手机,十分钟前由一个一条微博都没有的小号发出去的视频,已经转发破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