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倪春燕都一动不动任穆昱宇握着手,她的手握着感觉很纤细,手掌有剥茧,手背略嫌粗糙,可是很暖,柔软度很合适,握着不会令人联想起芊芊玉指的怜惜感,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夯实。就是这点夯实,令他在心力交瘁的瞬间感到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辈子的苦难似乎总也没个完,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其实就是屁话,可天塌地陷这会,还是有个人的手能让他攥着,于是老天待他还不算太糟。
一直到他觉得稍微能缓过气来了,才松开倪春燕的手,撸撸自己的脸,哑声说:&ldo;我,我刚刚失态了,别介啊。&rdo;
&ldo;没,没事。&rdo;倪春燕脸颊有些泛红,笨拙地回他。
&ldo;捏疼了吧?&rdo;穆昱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轻飘飘地说,&ldo;早点回吧,留这你也帮不上忙,有心了,谢谢,我让人送你们姐俩回去。&rdo;
&ldo;不用不用,&rdo;倪春燕摇头说,&ldo;我本就该来的,给阿姨送饭,你给过工钱的。&rdo;
穆昱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说:&ldo;可能用不着了,我妈她,吃不了几口了。&rdo;
&ldo;你可别这么说,&rdo;倪春燕着急地反驳他,&ldo;多少癌症晚期的医生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可人好好活个年的多着呢,你别……&rdo;
&ldo;那不是我妈,&rdo;穆昱宇垂下头,哑声说,&ldo;我知道,她这回真是时候到了。&rdo;
&ldo;我说,那什么,穆昱宇,你再难过的也得扛着啊。&rdo;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急切中带了哽噎,&ldo;我爸死那会我也觉得天塌了,可我后来一想,我们姐俩总不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啊,他也未必乐意我们跟着,好容易甩了我们俩个大包袱不是?我跟你说,别觉得扛不住,你一大老爷们还不如我?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真的。&rdo;
穆昱宇疲倦地摇摇头,低声说:&ldo;你不懂。我不是扛不住,我是觉得老扛着没劲透了。&rdo;
&ldo;怎么会没劲呢?&rdo;倪春燕瞪着眼睛认真反驳他,&ldo;活着就有劲。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想想,你要没劲了,谁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走这最后这一程?我跟你说,就我爸一辈子尽给我惹事添麻烦,从来也没让我们姐俩过上一天好日子,可他走了,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谁叫他是我爸呢?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我爸,再尽孝,也没有跟着他去的道理。哭完了,咱该干啥干啥,你说呢?&rdo;
穆昱宇看着这个笨嘴拙舌却努力想安抚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蠢,跟她的弟弟一样智商不高,话也说不圆,可话中内外却有毫不掩饰的关怀。
可凭什么?他从来也没对她好过啊。
&ldo;喏,给你擦擦,&rdo;倪春燕低头在随身斜跨的帆布包里一阵乱翻,从里头找出一块手帕递过去,&ldo;干净的,我每天都洗,你擦擦汗,笑一个,完了好好去阿姨跟前伺候她,别哭丧着脸让老人家不安心,啊?&rdo;
穆昱宇无言地接过那块手帕,廉价的棉纱布,因为浆洗多次,边角都起毛了,可摸上去很柔软。
他在倪春燕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帕,轻轻擦拭刚刚额角脖子的汗水。
&ldo;脏了。&rdo;穆昱宇喃喃地说。
&ldo;给我,我拿回去洗,没事。&rdo;倪春燕伸手。
&ldo;算了,我让家里工人洗。&rdo;穆昱宇把手帕揣进上衣口袋,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ldo;我过去了。&rdo;
&ldo;嗯,去吧。&rdo;倪春燕冲他点点头。
穆昱宇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倪春燕在他后面喊了一句:&ldo;穆昱宇……&rdo;
他蓦然回首,那个女人带着她的白痴弟弟站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冲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ldo;你进病房记着高高兴兴的,啊。&rdo;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过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孤独,他却仍然能够依稀看到那个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女,也是这么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从来毫无顾忌,没有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她声音尖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么大声喊人名,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会这么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你记着高高兴兴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转身,他几乎仓惶地大踏步逃进电梯间,不顾后面还有人想进电梯,他果断地按了关闭门,一闭眼,多少年压抑着的泪水突然间就倾斜而下,没有理由地想流泪,抛开所有顾虑,就这么哭到哽噎难言。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父亲强行掰开手指头,丢出家门外的孩童,他喊着妈妈的时候,是最后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愿意去回应,于是孩子不得不一个人顽强地长大,时刻保持警醒,不懈地为自己劈开一条路,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那种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门房,他万分确信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将他扔出这间散发宁馨气息的卧室,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还想起穆珏带他去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目睹着满校园踌躇满志,积极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像个怪物,他生怕那些人发现他经历过的肮脏和艰辛。在他莫名恐惧的时候,养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冲他微笑,那个笑容几乎从此深深刻在记忆里。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脸,他无声地呜咽,他经历过很多,他还要继续经历下去,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穆昱宇与穆先生之间,他想让自己就放纵这么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兴兴地,像倪春燕说的那样,踏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