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缎一咬牙,俯身背起了楚瀚,默默往前行走,一步一踬,却不肯将他放下。或许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做一回傻子。
如此走到天明,百里缎背着楚瀚来到一条小溪旁。她也听当地人说起此地瘴气厉害,不敢喝溪水,只坐了下来,替楚瀚检视伤口。但见他肩头这一箭射得极深,伤口只看得见箭尾;周围肌肤发黑,箭头显然喂了毒。百里缎皱起眉头,伸手想将短箭拔出,却又不敢。
这时楚瀚感到左肩剧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喘息道:&ldo;不要碰,我来。&rdo;伸右手在左肩伤口摸索一阵,反手握住箭身,奋力一拔,将箭头连着血肉拔了出来。百里缎即使久任锦衣卫,见惯了炼狱中血腥残酷的情景,此时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楚瀚咬着牙,将箭头折下,用布包起,收入怀中。百里缎忙撕下衣服下摆,用布条将他的伤口层层包扎起来。她问道:&ldo;为何收起箭头?&rdo;楚瀚喘息道:&ldo;箭上有毒,我想留下箭头,或许能有助于解毒。&rdo;百里缎点了点头。
楚瀚强忍伤口剧痛,四下望望,说道:&ldo;我们这是在哪里?&rdo;百里缎道:&ldo;我也不知道。昨夜你昏过去后,我便背你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到了天明,才来到这条小溪旁。&rdo;
楚瀚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怀疑起来,&ldo;她怎会如此好心,竟背着我走了整夜,不曾将我扔下?&rdo;但此时也无暇多问,说道:&ldo;沿着溪流走去,大约会有村落。&rdo;
百里缎迟疑道:&ldo;村落?就怕住的还是蛇族的人。&rdo;楚瀚感到喉间干渴如焦,说道:&ldo;我很口渴。今日若找不到饮水,我们很快便要没命了。&rdo;
百里缎也感觉口渴得紧,心想楚瀚流了不少血,想必更加需要饮水,知道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去寻找村落,如果再次遇上蛇族中人,也只能自叹倒霉了。当下说道:&ldo;好吧,我们走。你能走路么?&rdo;
楚瀚撑着坐起身,向着晨雾弥漫的丛林望去,只觉全身空荡荡地,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中毒的关系。他感到脑子异常地清楚,想起自己过去曾多次面临死亡,这回身受重伤,处境艰危,存活的希望极为渺小,看来是逃不过一劫了。他吸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来,缓缓说道:&ldo;我尽量跟着你走,希望能活到今晚。我死后,你赶紧喝我的血解渴,多撑几日,走远些再寻找村落。&rdo;
百里缎听了这话,忽然脸色一变,大声斥责道:&ldo;你胡说些什么!&rdo;
楚瀚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倒颇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呆,说道:&ldo;我是死定了,你却有机会活下去。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自愿助你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rdo;
百里缎愤怒地向他瞪视,斩钉截铁地道:&ldo;我不准你再胡说!&rdo;过了一阵,忽然哽声道:&ldo;你将我当成什么了?为了自己活命,我难道会做出这种事?你将我当成什么了?&rdo;
楚瀚不料这心狠手辣的女子也会哭泣,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只得低声道:&ldo;别哭,别浪费了眼泪。&rdo;百里缎转过身去,背部仍不断抽动。
楚瀚道:&ldo;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无意指责你。活下去是很好的。为了活下去,我曾做过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也该尽一切努力,想办法活下去。&rdo;
百里缎情绪激动,不断摇头,说道:&ldo;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若有人要死,该是我死才对。我往年做的坏事太多,捉拿无辜,拷打囚犯,逼取口供,陷人于罪……我帮主子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也该有报应了!&rdo;
楚瀚默然。他静了一阵,才道:&ldo;我在京城的那些时日中,也替梁公公作了不少坏事,便是为此才不得不离开京城的。&rdo;他笑了笑,说道:&ldo;看来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死到临头才知道忏悔,只怕有些迟了。咱们走吧!&rdo;百里缎上前扶住他,两人涉过小溪,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中午,炽热的日头透过枝叶笼罩着森林,四周热得有如火炉,两人都汗流浃背,全身湿透。更可怖的是身周绕满了蚊蚋虻蝇,挥之不去,嗡嗡声响萦绕耳际。两人只能用衣衫包住头脸,但袒露出的手臂却不免被咬得血迹斑斑,又红又肿,痛痒难忍。楚瀚伤口的血迹更招引了成群的血蝇,停在他肩头吸血。但他伤口仍布满毒性,许多血蝇吸不几口便僵硬死亡,跌落下来。楚瀚无力驱赶,只能勉强忍耐,努力往前走去。两人都口干如裂,咽喉焦渴,难受已极。
走到黄昏,眼前的浓密森林似乎仍旧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楚瀚感到身上燥热难耐,头晕脑涨,眼前更出现许多五彩的圈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百里缎也停下脚步,靠着树干喘息不止。楚瀚背靠着一株大树,望着逐渐暗下的丛林,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自己身上流逝。他低声说道:&ldo;我不行了。你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rdo;
百里缎没有回答。她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嘴唇干得更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默然,等着夜色和死亡慢慢降临。
楚瀚感到全身酸软劳累,手脚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后肩伤口好似有无数尖利的蛇牙不断地反复咬啮,痛彻骨髓,心中极想就此放弃,一死了之;死亡想必要比在这密林中受尽饥渴、蚊蚋、蛇毒、体热煎熬要好上许多。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算不再吸入下一口气。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不是濒临死亡,而是真正地死了。他察觉身上不再疼痛,眼前出现耀眼的光明,童年少年的回忆一片片在眼前闪过,这便他心头平静,正犹疑自己将何去何从,鼻中忽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