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那中,就按你说的办。&rdo;老聃先生乐哈哈地笑着,怀里揣上采风用具,兴冲冲地往正北去了。
大纪把马车驶到那片三面皆是柳丛的地方,坐在白沙地上开始看书。
老聃走至乱草凸村。只见这里杂树乱乱,枝条秃秃,地上长满多半已被踩倒的干黄的蒿草。谁家那棵桑树,一枝灰条,象是故意将两片残叶摇摇晃晃地挑向冷风。几十所小草屋,草焦墙灰,烟熏火燎,破破旧旧。
村西北角那片干焦的荒地上,不规则地掘着一些地窑子。地窑子上,象搭瓜庵子一样架起木棍、干树枝子,树枝子外层捂上杂乱的干草,有的用泥一糊,有的没用泥糊,这就是屋子。这一所所进门就往里跳的&ldo;屋子&rdo;里,就是失业百工栖身的地方。
&ldo;我先到哪里去呢?是先到村庄上去,还是先到百工的屋里去呢?&rdo;老聃站在村边,自己跟自己说,&ldo;我上谁家去呢?人生面不熟的,这采风该当咋个样去采呢?&rdo;他似乎有点发愁了。
当时采风,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采风,采风,一般是指上对下,官对民,是指政府的官员到民间去采民俗而言,要不,怎么叫做采风呢?那个时候,等级森严,礼数昭昭,当官的和老百姓天上人间,格格不入,虽说是政府允许官员前往民间采风,但是谁愿意到民间去呢?久住天堂,久为神仙,谁愿意猛然间脱掉仙体,变成凡胎,从天堂下到人间,去蹲到小民面前向他们请这问那呢?就是大着胆子一蹦子跑到他们面前,又该咋样去采,咋样去问呢?老实说,要做好采风之事,若不十分勇敢,是实在不大容易的。凭心而论,老聃先生不能不算勇敢了。尽管这样,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你脑子里半点顾忌也没有,这采风的事,无论咋说,都不能说是不好做到的。
&ldo;中,我先到失业百工那里去。&rdo;老聃自语了一句,迈步就往那里走。
这是一所不规则形状的小草庵。庵子上盖着的那层杂草,又灰,又乱,又肮脏。草上糊的泥巴,也是东抹一把,西抹一把。庵子里,低凹阴暗的地面上,靠东&ldo;墙&rdo;,用碎砖圈起一个地铺床。&ldo;床&rdo;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乱草,上面躺着一个约摸六十多岁的瘦老人。这老人脸色黑青,而且面颊上抹着一块块的灰。那皮包骨头,瘦得吓人的长形脸,在蓬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胡须配合下,实在是七分象人,三分象鬼。老人身上盖着一条又脏又灰的破麻被;床头旁边,除了那个用碎坯垒成的灰&ldo;锅台&rdo;之外,就是一些破破烂烂碎家什。
老聃因为对于具体怎样着手采风毫无准备,心里感到空虚虚的,很不踏实。他犹犹豫豫地来到瘦老人的屋门口,伸头往里一看,见老人闭着眼,一脸病色地躺在床上,一时不知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是的,他怎样进去呢?能说&ldo;你病了吗?给我说个民歌吧&rdo;吗?你能知道人家是病了吗?许是恐怕打扰别人安睡,许是恐怕给人增添痛苦,也许是因为其他一些什么原因,他犹豫了。他把抬起的左腿又收回来,在地上站了一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病老人忽然折身坐起,睁起死鱼一般的眼睛看着老聃的背影。只不过是他的这一举动老聃先生并没看见。
老聃兜个圈子,来到一个长圆形的草庵背后。他打算到这个庵子里去。&ldo;我咋个样进去呢?&rdo;‐‐一个身为&ldo;二史&rdo;的官员,竟然一下子犹疑地,半是做&ldo;贼&rdo;一般地在人家屋子后头转悠起来,这一点,他心里尚未意识到的这一点,此时他似乎猛地一下有所意识,脸上微微一红。他没想到,他心里一慌乱,竟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他突然觉得他是一个阴人,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阴人;他觉得他是一个谋取者,心怀歹意、化装而来的谋取者,到这来,是来乘人病苦、攫取欢乐的谋取者。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在别人苦难之中寻求歌唱,是不道德的!他害怕了,脸色青白了,没有血色了,他感觉出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了。他更害怕了,害怕别人再看见他的脸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ldo;我咋嘞,我这是咋嘞?&rdo;他不能就这样走开呀,他是来采风的,他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开呀。他勉强捏制着自己的怪异想法,让自己&ldo;胆大&rdo;着走到这家庵子门口。庵子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蹲在地上,端着破碗往嘴里扒饭。他们穿得很破,脸上抹着灰。那女的稍年轻些,灰迹掩盖不住里边透出的美丽。他们看见老聃,看见他异常的脸色,以及他那身有点异样的装束,忽地睁大眼睛。那眼睛先是善意的,善意里带点疑惑,紧接着,矍然地转为怒视,并且充上了敌意,&ldo;你?&rdo;他脱口而出。那意思是说,你是谁?到俺这来弄啥?&ldo;我……&rdo;老聃不知道该当咋接才好了。他没想到他这样的智者竟然能没想起如何去接,许是&ldo;智者千虑,必有一失&rdo;,许是因刚才的过虑而致,‐‐不管怎样吧,反正他没接上来。是的,这该叫他咋接才好呢?他该对他们说他是谁呢?他能说&ldo;我是老聃,当朝柱下史,征藏史&rdo;?他不能这样说,既然来时不打算这样说就不能这样说。他尴尬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脸上的颜色很不自然了。他发现自己的脸色出了毛病,他无法解释,他能说&ldo;你们不要怀疑我的脸&rdo;?能刚到人家门口,刚一接触,就来这样一句话吗?他发现那男的目光越来越凶狠,他不知道为啥那样,难道能是单单因为自己的脸色才引得他的目光那样凶狠吗?不会的,那是因为什么呢?这个,他无法知道,他能去问因为什么吗?他能一到人家门口,刚一见面就说&ldo;你的目光为啥恁凶&rdo;吗?他没想到他们一见面竟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不打算再往这一家的屋里头进了。&ldo;你到这来干啥?!&rdo;又没想到,在他不想再往里进、还没想起怎样退走的时候,那个男人竟然毫不礼貌地向他盘问起来了。&ldo;听说你们这里人会唱歌谣。&rdo;&ldo;还唱哩,都几乎饿死啦,有那口气留着饱肚子哩,谁去唱哪!&rdo;此人恶意上来,僵局已成无法挽回之势。&ldo;那,那,我走了。&rdo;李老聃赶紧找个退路,红着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