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这点说得太重要了。我早发现在我们的吹捧实践活动中,不同程度地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调侃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个‘捧德’问题要下大决心抓。”于观对丁小鲁说。
“喜欢耍小聪明调侃别人,那也是一个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吹捧家应当心胸开阔,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发指的现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辉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说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样单纯,善于从丑、恶、司空见惯的一般现象中发现美,鼓吹美,这才是一个吹捧家的责任和使命。”
“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么办?譬如说,那种光明磊落的汉子。”刘美萍举手。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以我多年捧人的经验,没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条,你捧他,他再不爱听也不会像你骂他那样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觉得你这人肉麻,灵魂渺小,形象委琐,他从心里一轻视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使人获得超现实的自我感觉。一个处长不可能在部长面前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笨蛋,一个恨不得让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痴。同志们呐,这是灵与肉的奉献呵!如果通过我们努力,能使全国人民人人充满尊严、充满骄傲,那么即使我们受到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冯老师,你哭了。”刘美萍眼圈也红了。
“我是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总要有人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有不愿意干的,现在还可以退出。”于观立起吼。
无一人做声,大家都望着哭得抬不起头的冯小刚犯愣。
“没有,一个没有。好,让我们几个先从历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观欣慰地坐下。
下课后,大家都围上了冯小刚,有递茶缸子的,有递手绢的。
马青一百个诚恳地对兀自一想就红眼圈一想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的冯小刚说:“冯老师,您真不是骗子,您真是掏心窝子想把这事办成一件好事,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自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糙。”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後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後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