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青媳妇巧玉和丰定老婆对城市的打工生活非常怀念。巧玉给我算了一笔她和万青在家生活的成本账,他们两口子回来不到一年时间已经花出去了将近两万元。而在打工的地方,人情很少,&ldo;每个月到时间就有十几张红红的票子发下来,心里可美&rdo;。丰定老婆已经成为鞋厂鞋样室的员工,比在大车间干活要干净很多,有风扇吹,有水喝。更重要的是,厂里对她非常重视,工资涨到了两千五百元一个月。但是她们对于打工的城市、乡镇却异常陌生,在说起打工的镇子时,丰定老婆竟然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而她在那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巧玉在说起汕头的那个小镇时,也着急地求助于丈夫万青,她想不起来。
实际上,留在梁庄的梁庄人一部分也成了打工者。南水北调把梁庄的一部分土地占用,坟园前后、河坡上那千余亩地也已经被吴镇的两个种烟大户给租去种了烟叶。梁庄的妇女打工队队长喜娟组织了梁庄的十几个妇女和老弱男人,以一天三十元钱算。因为干活快,人又热心,打工队慢慢吸引了周边村庄的一些人,男女都有,三十几个人,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活儿。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ldo;劳动&rdo;,他们直接说自己是&ldo;打工&rdo;。还有就是在砖厂干活的,道义砖厂和韩家红贵砖厂吸纳了三十几个梁庄的劳力。其他家庭有如丰定那样买了旋耕耙、挖掘机、拉沙车就在附近找活儿干。
梁庄内部的经济生活正在发生真正的改变。有一定规模的资本经营者正在进入梁庄,土地被集中起来,被那些有金钱能力和销售渠道的人所控制。相关政策部门、金融机构也因利益关系以各种方式参与到这样的集中化和集约化过程之中,这加快了资本集中的速度。在分田到户四十几年后,梁庄人开始在属于自己的责任田里给别人打工。
在村庄的十几天里,我一家家走访,一个个打电话,联系、寒暄、落实,牵出另外一个些人,再打电话,这样才逐渐理出一些头绪,并开始确定所要采访的基本路线。
在将近三十年中,梁庄人的足迹几乎遍布了中国的大江南北。西边最远到新疆的阿克苏、阿勒泰,西南到西藏的日喀则、云南曲靖、临越南边界的一些城市,南边到广州、深圳等地,北边到内蒙古锡林浩特。国外最远有到西班牙打工的。他们在城市待的时间最长的有将近三十年,最短的才刚刚踏上漂泊之程。
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梁庄人也依据官方的说法,认为自己是&ldo;盲流&rdo;&ldo;打工的&rdo;&ldo;进城务工人员&rdo;&ldo;进城农民&rdo;&ldo;农民工&rdo;(网上流行这样一个段子:&ldo;请叫我公民‐‐本名农民工,小名打工仔,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书名无产阶级同盟军,临时户口社会不稳定因素,时髦称呼弱势群体。&rdo;)。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自嘲就是一个&ldo;要饭的&rdo;,&ldo;就是进城要碗饭吃,啥好不好的&rdo;。
第二章西安
农民的终结?这样带着点迟疑,也更审慎。
‐‐h&iddot;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
德仁寨
2011年7月10日,晨,阴雨。我们一行四人,从吴镇出发,目的地为西安市灞桥区。福伯家的万国大哥、万立二哥和王家二年在那里蹬三轮车;梁家正容在那儿开店铺做小生意;韩虎子姐弟四个在那里卖菜。梁庄人来来去去,前后不下几十人在灞桥打过工。
托高速公路的福,一路顺畅,不到下午两点,我们就到了沪陕公路在西安的收费口。依据万立二哥所提示的路线,下高速,走纺北路,到幸福路,沿着幸福路,就可以看到华清立交桥。他在华清立交桥下等我们。
说得非常清楚,表哥一路开车,结果却在纺北路上偏离方向,待觉得路不对,已经过了官厅立交桥。给二哥打电话汇报,他在电话里大叫:&ldo;错了,错了!&rdo;二哥在电话里以极高分贝讲着路,还是&ldo;幸福路&rdo;&ldo;纺织路&rdo;&ldo;华清路&rdo;,可我们就是不明白。他说不清楚,我们也搞不清楚东南西北。城市里的每一座立交桥都一模一样,即使是同一座桥,在不同的方向,也同样可能碰不到面。又折腾了一阵子,最后决定,二哥站着不动,我们这边坐上出租车去接他,让二哥在电话里给出租车师傅说路。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到了我们的车前。二哥从车上下来,紫棠色的大脸,肚子挺得很高,腰带在肚子下面虚挂着,裤子几乎要坠下去。二哥胖多了,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倒是那两颗几乎突出到嘴唇外的大门牙不那么突了。我有快二十年没有见过二哥了。他曾经是我的小学老师,梁庄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那时候,二哥还不过三十岁,是梁庄小学的教学骨干。他对学生非常严厉,说话尖刻,不管男生女生,只要犯错,一律痛骂。还记得一次上课,我和同学说小话,被他发现,&ldo;哗啦&rdo;一声,那个裹着铁皮的黑板擦直冲我飞过来,重重击中我的额角。我抬眼看他,正碰到他如牛一样的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怒气冲天。接着,一堆唾沫夹杂着急速运转的话朝我铺天盖地而来。那时,他的两颗大门牙还触目惊心地往外突着,从那里面喷出来的唾沫比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