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十月。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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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我就说到这疙疸。萧队长要是信不着,请您自己调查调查。”
“你完了?我还是刚开头呢。别走,别走。我问你,元茂屯的地主真的斗垮了?地都分好了?”
“地是头年萧队长您自己在这儿分的。地主呢,可真是倒了。”
这个和萧队长说话的人是元茂屯的新的农会主任张富英。说他是新的,也不算太新。他干好几个月了。不过他和萧队长见面,这是头一回。八仙桌前,豆油灯下,萧队长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一套青呢裤袄,扎一双青呢绑腿;站在豆油灯光照不着的地方的两只脚,好像是穿的一双日本军用皮鞋,不是靰鞡;火狐皮帽的耳扇往两边翘起,露出半截耳丫子1。沿脑盖子2上,汗珠一股劲地往外窜。他取下帽子,露出溜光的分头。一径瞅着他的萧队长,冷丁好像记起什么来似的,笑着问他道:
1耳朵。
2额。
“你不是煎饼铺的掌柜的吗?”
“嗯哪。”张富英连忙答应,哈一哈腰。
“头年杨老疙疸假分地的单子,你代他写的,是不是?”张富英支支吾吾地回答:
“那可不能怨我,杨老疙疸叫写,不敢不写呀。”
萧队长从容地笑着说道:
“你就是张富英?张主任就是你呀?早就闻你大名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停一下又问:
“煎饼铺的生意好不好?”
“煎饼铺子早歇了。头年分了地,就下地了。我寻思七十二行,庄稼为强,还是地里活实在。”
萧队长耳听他说话,眼瞅他的青呢子裤袄,心想顶他:“你这是庄稼人打扮?”这话没有说出口,就打发他走了。张富英迈出农会上屋的门,走到院子里,松了一口气。皮鞋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地,从院子里一路响到大门外的公路上。萧队长叫他走以后,打个呵欠。警卫员老万正在把他的铺盖卷打开,摊在南炕炕毡上。萧队长问道:
“你瞅他像个庄稼人不像?”
老万晃着脑瓜说:
“那是什么庄稼人?咱没见过。”
“都躺下了吗?”
“嗯哪,听他们打呼噜的那股劲,真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
萧队长听听西屋的鼾声,呼噜呼噜的。他这回带来的这班新工作队员,都是从各区各屯挑选的青年干部。萧队长本来还要找他们谈谈,看他们睡了,也就作罢,回头又对老万说:
“你也睡吧。”
人都睡了。窗户外头,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户门嘎啦啦山响。风声里,屯子里的狗紧一阵松一阵地咬着,还夹着远处一两声瘆人的狼嗥。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把豆油灯捻往外拨一下,亮大一点,抽出金星笔来记日记:
元茂屯是开辟工作中的一个工作较比还好的屯落。
一年多来,干部调走过多,领导因此减弱。领导的强弱往往决定工作的好坏。开辟工作和砍挖运动1像一阵风似地刮过去了,群众的阶级觉悟没有真正普遍地提高,屯子里存在着回生2的情况。农会主任张富英的人品、成
份和来历,还得详细地深入地了解。他是怎么钻进农会,当上主任的呢?还有郭全海的问题……
1砍大树、挖财宝的运动,简称“砍挖运动”,即斗恶霸地主、起浮财的运动。
2工作初步做好了的地方,后来因干部调走过多,坏人混进农会,又倒退了,叫做“回生”。
还要写下去,却累的不行了。脑盖上有点发烧。他知道是脑子太累的征候。白天县委开一整天会,赶落黑前,他带领新的工作队,坐着大车,冲风冒雪赶了五十里。才下车,就找张富英谈了话。现在,他掏出怀表来一瞅,十二点过了。他脱了靰鞡,解开棉袄,正要上炕,右手碰着衣兜里的文件,他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这是《中国土地法大纲》。躺下时他想:“非把这张富英的面目搞清楚不行。”想着想着,也就睡熟了。这是一九四七年的十月末尾,一个刮风的下晚的事情。十月中,省里正开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时候,《东北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颁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他们仔仔细细讨论了,研究了。回到县里,萧祥又召集一个扩大的区委书记联席会议,传达了县委书记联席会议的报告和决议,商议了好多事情。他们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决定在本县各区展开一个新的群众运动,彻底消灭农村里的封建势力。全县分成二十个点,三百多个干部编为二十个队。就在十月末尾的这个刮风的日子里,落黑以前,二十个队,分乘一百多辆大车,从县城的四门出发。可街的马蹄声,车轱辘的铁皮子碰着道上的石头的声响,外加男男女女的快乐的歌声,足足乱一点来钟,才平静下来。
萧队长仔细地调查了元茂屯的情况以后,决计自己带领一个队,到元茂屯来作重点试验。
原来的县委书记调往南满后,萧队长升任县委书记。城区的老百姓都管他叫萧政委,元茂屯的老百姓还是叫他萧队长。现在,他在农会里屋南炕的炕头上也呼呼地睡了。我们搁下他不管,去看看张富英回家以后的情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