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ldo;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iddot;谦卦》有谓:&lso;亨,君子有终&rso;,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lso;所在皆通&rso;的。&rdo;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ldo;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rdo;
&ldo;敬谦兄名字里有个&lso;谦&rso;字,这&lso;谦卦&rso;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rdo;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ldo;既然说到&lso;君子有终&rso;,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lso;君子有终&rso;是一道菜?&rdo;
&ldo;哦?&rdo;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ldo;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lso;君子芋&rso;?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rdo;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道:&ldo;既然大春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春来说。&rdo;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真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ldo;大春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rdo;
这一下麻烦了,我的脑袋像是给轰然捣开了一个马蜂窝,里头猛地冲窜出成千上万的嗡嗡祟嚷的翅虫,不得而已地应声扯道:&ldo;《诗经&iddot;邶风》的《终风》篇说到&lso;终风且暴/顾我则笑&rso;,《毛传》以为这&lso;终风&rso;是终日刮的风,不过《韩诗》以为是&lso;西风&rso;。如果说是一整天刮一阵风,这风就像台风了。按诸地理言之,邶国大概不会刮台风;换言之,倒是《韩诗》所解的&lso;西风&rso;为可信一些。倘若依《韩诗》所言,那么&lso;终风&rso;应该就是指大风、狂风、暴风。&rdo;
同字脸的龙敬谦教授和圆脸的郑以伟教授同时笑着点了点头,齐声道:&ldo;那么&lso;君子有终&rso;呢?&rdo;其中郑以伟教授还像是&ldo;做球&rdo;给我出手一般地补了几句:&ldo;《齐民要术》里既然引出&lso;君子芋&rso;来,同这大风、狂风、暴风又有些什么关系呢?&rdo;
偏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奇特的感觉:这两位教授好像不是来考较我的学位资格的,反而是来帮我个忙,准备让我混成一名硕士的。仅此一念掠过,我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漫声应道:&ldo;&lso;终风且暴&rso;之句在原诗里是个譬喻,所喻者好像是庄姜的丈夫庄公偶尔会狂性发作打老婆,有时候虽然&lso;顾我则笑&rso;,可始终没把这老婆当个应该疼惜、怜爱的人儿。从这里说起来,终风不只是大风、狂风、暴风,还有坏脾气、发怒的意思,今天我们说&lso;火大了&rso;、&lso;光火了&rso;就是这意思。所以郑教授问&lso;君子有终&rso;是道什么菜,我想就是大火烧芋头罢?&rdo;
&ldo;而且是大芋头。&rdo;郑以伟教授&ldo;叮铃铃&rdo;夹两下银筷子,乐道,&ldo;《广志》上说到蜀汉之地推广老百姓种芋头,以大小分等级,共十四等,君子芋最大,体积近斗。这种芋用大火烧烤,不多时外皮就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可别说它不好吃,老饕才得识味‐‐要吃就吃那焦熟的皮下和半生未熟的瓤子之间有那么薄薄的一层,不软不脆、不甜不淡、不腻不涩,带些炭火味儿,又带些生瓜香,正是君子人的质性、蕴藉。这道菜‐‐呃这道题,大春算是答上来了。&rdo;
&ldo;算是答上来了。&rdo;龙敬谦教授也忙点着头道,&ldo;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rdo;
然而王所长似乎仍不觉惬意,一面翻看着我的论文,一面若有所指地说道:&ldo;可是咱们还是得回到大春这论文上看,两位是不是还可以多提些问题?毕竟这里头还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呢!&rdo;
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之下立即接道:&ldo;我倒是有一惑不解,得请教请教‐‐在你论文的第二章、第二节、第六段讲到了董仲舒和他的《春秋繁露》,可是却没提到主父偃窃稿的故事,这一点极不寻常‐‐&rdo;
&ldo;对对对!&rdo;郑以伟教授也迭忙帮着腔道,&ldo;既然要指陈武帝外儒内法,且独擅权术,怎么连《汉书》本传里明明写了的,这么重要的一则证据都漏了呢?&rdo;
他们说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发生在汉武帝建元六年,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殿两地闹火灾,董仲舒闭门在家,据《春秋》推演这两起灾变的缘由‐‐这原本是董仲舒个人钻研的一套怪学问。他从秦汉以来的阴阳家那里转借了些灾异、符命的神秘解说,试图迎合武帝喜言天人相感的胃口,以便推广他自己埋藏在诸般神道仪式底下的儒学礼义。糙稿写出,还没来得及修改考订,却被主父偃偷了去,背地里奏闻武帝。武帝其实早就侦知董仲舒外饰灾异符命的皮毛、内拥礼乐教化的骨血,所以故意找来诸儒评讲,还特别挑上了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吕步舒一不知此中另有君王的权谋、二不知那糙稿竟是本师所作,遂当庭斥之为&ldo;下愚&rdo;之见。这一下主父偃才说出,此稿出自董仲舒之手。主父偃和武帝这一段&ldo;双簧&rdo;演下来,当即把个董仲舒下狱问死,随后再&ldo;诏赦&rdo;一番,吓得董仲舒再也不敢打着灾异的幌子搞真儒学了。
这一段说来容易,可我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杜撰论文的那几个月身边根本没有《汉书》,哪里去查引抄录呢?然而,若是坦白承认我连《汉书》都没准备就写成了论文,还来混口试干吗呢?
&ldo;不过,&rdo;龙敬谦教授没待我答话,径自抢道,&ldo;以伟兄,能看出汉武帝外儒内法的门道,已然别具只眼,少引一则材料倒显得清慡。&rdo;
&ldo;可不?&rdo;郑以伟教授把双银筷子朝左掌心里一拍,像个说相声的找着了哏,虎瞪起眼道:&ldo;今年我看了十六七本论文,真叫亮眼的观点没有几个,夹七缠八的书抄倒有百把万言。大春这一本的确清慡‐‐&rdo;
&ldo;而且能遍读那么些珍本、善本的原典,显见花了不少&lso;上穷碧落下黄泉&rso;的工夫。&rdo;龙敬谦教授说着,身躯往椅背里一靠,吁了口长气,道,&ldo;尤其是荀悦那本《汉纪外编》、刘珍那本《东观汉书拾遗》,还有常洵传那本《淮南子竹简考释》,这三本书太难得了。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独我架上的是孤本呢!&rdo;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ldo;常洵传&rdo;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ldo;那么,就恭喜了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