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的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ldo;哪个讲今夜是&lso;己卯之约&rso;了呢?&rdo;有的说:&ldo;小六是肖蛇。&rdo;有的说:&ldo;小六连锅卤汤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rdo;有的说:&ldo;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rdo;有的说:&ldo;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rdo;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ldo;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rdo;
&ldo;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片语只字可以请教。&rdo;钱静农扭头冲魏谊正道,&ldo;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lso;汇入一鼎而烹之&rso;的么?&rdo;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ldo;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rdo;
&ldo;总还是没有肖蛇的。&rdo;赵太初亦不示弱。
&ldo;小六是肖蛇。&rdo;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ldo;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rdo;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ldo;说你&lso;痴扁鹊&rso;三字只一个&lso;痴&rso;字得当,你还不服!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该死了。&rdo;
&ldo;不多不多!&rdo;老大哥又蹿声抢道:&ldo;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rdo;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几乎与此同时,其他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撅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着嗓子道:&ldo;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觉乎着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rdo;
&ldo;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rdo;魏谊正终于&ldo;呼呼&rdo;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脸色:&ldo;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lso;龙教授&rso;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rdo;
&ldo;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rdo;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刹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ldo;不可无礼!&rdo;
&ldo;还有你!&rdo;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ldo;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rdo;
&ldo;那个不难的,&lso;白面书生&rso;。&rdo;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ldo;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rdo;
&ldo;快三十年了。&rdo;汪勋如道。
&ldo;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rdo;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
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ldo;不欲可知,岂有所言?&rdo;
&ldo;说得好!&rdo;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ldo;不欲可知/岂有所言&rdo;,且写且道,&ldo;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rdo;
&ldo;呿呿呿!要说&lso;通声气&rso;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lso;见面合计合计&rso;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rdo;赵太初扯了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ldo;要说&lso;同进退&rso;,却已经是&lso;一清&rso;时候的事了,这个混账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rdo;
&ldo;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rdo;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ldo;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lso;白面书生&rso;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lso;白面书生&rso;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rdo;
&ldo;有人不许我说。&rdo;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ldo;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rdo;
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ldo;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啊?&rdo;赵太初说的是:&ldo;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rdo;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ldo;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rdo;钱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ldo;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rdo;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ldo;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糙,不过是浅咀轻嚼;哪须吞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rdo;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ldo;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二天,高阳就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rdo;
&ldo;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rdo;魏谊正道,&ldo;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rdo;
&ldo;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rdo;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ldo;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还说叫人给放过一枪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