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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第1页）

&ldo;你说这是宋朝的我不信，&rdo;老大哥猛摇头打断我的话，&ldo;这怎么会是宋朝人写的呢？&rdo;

&ldo;也许不是，&rdo;我尽量简单地解释道，&ldo;也许是后来的人，或者今天的人，只要懂得《菩萨蛮》词牌，就可以按它原来的声律、平仄，填成一首词了。&rdo;

&ldo;那它是个什么意思呢？&rdo;老大哥歪头望着那块布，道，&ldo;你给说上一说。&rdo;

我反复又把那词给读了两遍，其中一遍还念出声来，好让老大哥听明白，布上那四十四个字是有一定的句读韵叶的‐‐可是我却实在说不出&ldo;它是个什么意思&rdo;。坦白说，谁能把一首古诗或古词的&ldo;意思&rdo;用现代人的白话文说明白呢？它就是一阕讲述爱情的艳词，讲的是、讲的是‐‐一段说不出口、又放不下心的爱情。

那阕《菩萨蛮》是这么写的：&ldo;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rdo;。

写这阕词的人用了不少古诗词作品的典故，是以堆砌出相当吻合艳词格调的秾丽气氛‐‐比方说：第一句用上了温庭筠《菩萨蛮》&ldo;小山重叠金明灭&rdo;的前半句。第二句用上了张先《南乡子》&ldo;今夜相思应看月／露冷依前独掩门&rdo;的意境。且在第二、第三句巧妙地使了个倒装的手法，先写&ldo;双飞去&rdo;、继写&ldo;鹊起&rdo;，让读者在读到&ldo;相思今夜双飞去&rdo;时，犹以为那&ldo;双飞去&rdo;所指的是温庭筠原词中的&ldo;双双金鹧鸪&rdo;，及至读到&ldo;鹊起恨无边&rdo;，才发现&ldo;双飞去&rdo;的是此词作者安排的一对鹊鸟。从这一点看来，填这阕词的人似乎有意只写给精通词史或熟悉填词‐‐尤其艳词这一传统‐‐的行内人玩赏而已，是以此词所欲倾诉的恋爱对象恐怕也非白丁，而必是一颇通词学的高手。此外&ldo;痴人偏病残&rdo;所说的，可能是指作者自身有某方面的残疾，也正因苦于残疾之身，便不敢放胆向意中人表达爱意。这一句少不了&ldo;日日花前常病酒&rdo;、&ldo;不辞镜里朱颜瘦&rdo;的因袭气味，但是毕竟下了番脱胎换骨的功夫。接下来的&ldo;问卿愁底事&rdo;更是从李煜《虞美人》&ldo;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do;和南唐中主李嘲笑词家冯延巳《谒金门》词的话&ldo;&lso;吹皱一池春水&rso;，干卿底事？&rdo;这两个典故融合而来。至于&ldo;移写青灯字&rdo;的意思恐怕是作词者万念俱灰，对尘世俗情已生厌弃之思，想要遁入空门。但是句子的来历，隐约还保留了元曲中&ldo;剔银灯欲将心事写&rdo;的怅惘情绪。其后，&ldo;诸子莫多言&rdo;仿佛是寄语非关这份情爱的旁观者无须再进劝解说服之语，因为白云苍狗、物换星移，世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末句的&ldo;谢池碧似天&rdo;正是此词之眼，用上了晋代谢灵运的名句&ldo;池塘生春糙／园柳变鸣禽&rdo;的典故，说的是连干涸的池塘底所长出的糙都茂密繁盛、碧绿如织，其时移情逝便更不待言了。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只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ldo;池塘生春糙／园柳变鸣禽&rdo;的时候，他索性翻身卧倒，叹道：&ldo;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情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的！&rdo;

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ldo;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了！说罢，什么叫&lso;他们到底是来了&rso;？&rdo;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ldo;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研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叫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rdo;

叫我三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ldo;胡扯八蛋&rdo;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只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ldo;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rdo;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情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ldo;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rdo;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插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眯眯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ldo;你说是罢？白面书生！&rdo;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精神抖擞起来，&ldo;嘿嘿嘿&rdo;放声笑了，道：&ldo;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rdo;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ldo;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lso;艳词&rso;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rdo;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ldo;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lso;他们&rso;的地盘吗？二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rdo;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床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皱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ldo;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rdo;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