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昆尼西能彻底戒酒,迈克尔甚至考虑假装没下过“圣诞节后搬走”的保证。然而事实证明,想的越好,结果越糟。“所以我奔跑,不像无定向的。我斗拳,不像打空气的。”可迈克尔的努力就像用拳头击打空气,在十一月底的那个礼拜六彻底落空。
那是个不错的礼拜六,清晨,到处结了霜,闪闪发亮。昆尼西要加班,一大清早就离开了温暖的床。迈克尔要起来开车送他,昆尼西摇了摇头,把几片夹了熏肉的面包塞进公文包。临走前他主动亲了一下迈克尔的嘴角,让迈克尔断断续续地傻笑了半个小时才重新睡着。
上午十点半,迈克尔起来,哼着小曲儿收拾房间。把衣服丢进洗衣机,他老是忍不住想往里面加除蚤水,即便根本没这必要。在战壕里大伙儿互相传染虱子,迈克尔被那该死的虫子咬了一身红疙瘩。接着他清理床铺,换上新床单和枕套。昆尼西全部日常生活用品就几种颜色:黑、白、灰、深蓝,单调、沉闷、冷清。这套带浅棕色带花纹的床品是迈克尔在商店的收获,他还说服昆尼西换一种颜色的窗帘,比如墨绿啦,深棕啦,与房子深红色的外墙相配。就买那种厚实的斜纹布,可以加一层漂亮的蕾丝。还有沙发的靠枕、扶手椅的垫子……
迈克尔对床单和窗帘的了解主要来自玛丽。结过婚的男人总比单身汉“懂一些生活”。不过昆尼西完全不像经历过婚姻生活,对于如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儿,他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仅仅安心于吃饱穿暖的水平。也许他刚结婚没多久就去前线了,迈克尔抻平沙发套上的一丝褶皱,“要不然就是家里有钱,他不需要在乎这个。”
十一点,叮叮咚咚的门铃声响起,夏莉照例带着弗兰茨登门拜访。弗兰茨的自行车靠在篱笆上,木栅栏新刷了一层白色油漆,是迈克尔下班后的杰作。“猜猜看,我收拾老房子找到了什么?”小鸟快活地飞进客厅,“真暖和!迈克,有你在这里住真是太好了!卡尔还在睡懒觉吗?”
“他去加班了。”迈克尔说,“他非常忙。”
“是呀,到处缺人手。”夏莉从包里拿出一本相册,“我找到了一些过去的照片!你要一起看看吗?”
迈克尔当然要看一看,尤其夏莉告诉他,这些老照片大部分都是她哥哥的。他看到了一位美丽的贵妇人抱着一个婴儿,腿边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真漂亮,”迈克尔赞许道,“是你的亲戚吗?”
“这是卡尔,”夏莉吃吃笑着,用手指点点那个小女孩,“很奇怪吧?我也不明白他们干嘛给小男孩穿这种有蕾丝的袍子——婴儿是我,这是我母亲。”
昆尼西夫人穿的裙子款式,迈克尔只在电影里见识过。“穿起来很麻烦,”夏莉耸耸肩,“幸好我不用这样穿啦……那时候这么穿的人就不多了,大家都爱更简洁更时髦的裙子。喏,这是卡尔上小学时拍的——”
脱掉白袍,换上校服的昆尼西看得出现在的影子。他不喜欢笑,面对镜头总是绷着脸。“他讨厌照相,”夏莉说,“他说,相机让他紧张。”
“我也讨厌照相,因为我笑起来特别蠢。”迈克尔拿起一张照片,“这是他中学时拍的吗?”
“对,这是卡尔考进高级文理中学之后拍的……哦,有些家伙觉得他不该去念文理中学,和资本家、磨坊主甚至农民的儿子挤在同一间教室,丢贵族的脸……”夏莉轻蔑道,“我看他们是叫北边那群普鲁士蛮子传染了,学习明明是件好事。”
迈克尔确定他听到了一个词,“贵族?夏莉,你们是贵族吗?”
“冯?昆尼西先生没告诉过你吗?”
“‘冯’不是他的中间名吗?!”
弗兰茨窃笑,“不,不,‘冯’才不是中间名,”年轻人说,“我以为您知道呢,毕竟‘昆尼西’这个姓已经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了。”
迈克尔消化了几分钟,才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奥利弗以前就提到过,拥有这样一个姓氏,昆尼西很可能有位显赫的祖先。“难怪你们的头发这么……金光闪闪,”他盯着高中时期昆尼西严肃的脸咕哝,“我就说呢,街上看不到太多这样的金头发,大部分都是我这样的……褐色的头发……”
“什么呀,”夏莉抽走那张照片,“别听那一套,德国人金头发可没那么多,卡尔和我有一头金发,来源于我们的奶奶,她是瑞典人。而且如今德国哪还有贵族,我们就剩下这么一个姓和不多的家产……还不如资本家呢!”
照片里还有张昆尼西的军装照。“哥哥不想拍,”夏莉抚摸着照片,“我和妈妈劝他,拍吧,拍吧,你穿制服很精神——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如果哥哥……阵亡了,得需要一张这样的照片做遗照,不是吗?”
迈克尔见过这张军装照的两英寸版本,在昆尼西的服役证扉页上。他曾经后悔过没撕下那张相片。照片里的昆尼西面无表情,冷淡的眼睛格外像陶瓷娃娃的眼珠。不得不说他穿着国防军的军官制服真称得上英姿飒爽,迈克尔想起自己拍的军装照,用玛丽的比喻,“就是加利福尼亚海边的一个小混混,每次抢劫三毛线的那种。”
“非常棒。”迈克尔说,“嗯……棒极了。”
“我还找到了一张卡尔的结婚照。”夏莉翻到相册最后一页,“居然留下了一张!卡尔把埃玛的照片烧了个精光……他那时候伤心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