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下意识踩了剎车,昆尼西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迈克尔恍惚了几秒,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副手套。思量再三,他决定还是追上去,把手套给昆尼西。然而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昆尼西微笑着和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握住了手。
第60章-迈克尔不怎么会写文章,他能把字
迈克尔不怎么会写文章,他能把字句写顺,语法正确,但不怎么会应用修辞手法。中学教师点评他的作文,“干巴巴的就像外面的草。”
如今,在隔着一整个大洋的欧洲,迈克尔倒是可以为自己的感觉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他肚子里就像装了一吨凝固汽油,怒火随时都能点燃,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和餐厅化为灰烬。
“……”
不可否认,那个女人与昆尼西从外貌来看极其相称。假如埃玛还活着,与昆尼西走在一起,估计就是那副模样。她虽带几分腼腆,却举止大方——见了昆尼西不露出羞涩表情的女孩大概只有夏莉一个,迈克尔死死盯着餐厅大门,两只手抓着方向盘,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把昆尼西揪出来,带回家去——
带回家去,可那又不是他的家。很快,过不了一个月,他就要离开那栋房子,孤身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迈克尔开着车绕路兜了几圈,礼拜五,加班的德国人步履匆匆。母亲牵着孩子,提着巨大的篮子,装着面包、蔬菜和牛奶瓶;穿深色夹克的男人横穿马路,眉头拧成一个难解的结;疲惫而兴奋的年轻工人骑着自行车边走边聊,说着口音浓重的高地德语。这就像一幅欧洲风俗画,一个电影的场景,一张照片。而迈克尔不属于这幅画、这个场景,是照片的闯入者,与周围格格不入。
八点钟,昆尼西和那个女人从餐厅出来了。女人穿着高跟鞋,昆尼西非常绅士地伸出一只手,扶着她走下台阶。迈克尔按了按喇叭,昆尼西转过头,瞬间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又是那副平淡的、典型的德国人的神情。
“卡尔,”迈克尔探出头,挥挥手,“好巧,哈?”
女人疑惑地看了看昆尼西,昆尼西含笑向她解释着什么。“来,我送你们吧!”迈克尔大声说,“正好顺路。”
女人姓雷曼,在一所学校教书。肯定是夏莉从中介绍,迈克尔咬牙切齿地想。雷曼女士有双深邃的绿色眼睛,在光线作用下,有时又变为灰色。“真的感谢您,”她说,语调优雅,“再见,费恩斯先生。再见,卡尔。”
昆尼西为她打开车门。雷曼女士住的房子和她人一样优雅漂亮,窗台点缀着几盆植物。迈克尔冲她夸张地摆手,觉得自己活像卓别麟电影里的坏蛋。等女人的身影一消失,而他将车开出这条街之后,隐藏在肚子里的那吨凝固汽油被点燃了——“你他妈就像个2火焰喷射器。”迈克尔想,感到脸部的肌肉不停抽动,希望自己此时真的能手持一把火焰喷枪,“操!坐到前面来!你他妈当我是什么?国王陛下的司机吗?你们德国人的礼貌呢!”
昆尼西沉默地下车,坐进副驾驶,腰背挺直,双手蜷在膝头。迈克尔气咻咻地抓着方向盘,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吉普,这才没连人带车冲进伊萨尔河。“真棒!‘卡尔’?你们见过几次面?第一次,嗯?第一次就能称呼你的教名了,她对你挺满意的对不对?听听她那个腔调,‘再——见——’,真他妈的让人恶心!”
夜空的边缘泛着浓重的红色,或许预示着阴云的再次到来。“——她也是你们那个贵族小圈子里的吗?有钱吗?也是什么爵爷殿下公主的吗?娶她好处有多少?是不是以后也得见了你见鬼的行屈膝礼,拉着舌头假装文明绅士,‘哦,尊敬的雷曼先生’——这他妈就是你想要的,对吧!”
昆尼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而迈克尔还在喋喋不休,狂怒地猛按喇叭,“操,眼瞎了吗!看不见有车?——他妈的,还有你,装什么样子……天天就会算账,哈,大学生,我知道你会算数,天底下没比你再斤斤计较的了!喝口水都要收我一分钱……请这女人吃饭就不在乎花多少马克了!还是说她请你?对啊,她喜欢你,吃饭算什么,你娶了她,她家的珠宝都归你!这么喜欢钱你他妈干嘛不和约翰上床?他巴望着操你屁股,从十岁就开始了!他家不也有钱?他没爵位?你说不喜欢他,其实还一个劲地勾引他……做朋友!我他妈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对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昆尼西突然说,语速很慢,“我——不是——因为——”
“你不是因为啥?”迈克尔大喊大叫,“不是因为钱才跟那个雷曼小姐吃饭?约会,真厉害,要不是我在门口,你是不是准备送她回去,顺便和她睡一觉,礼拜一就登报结婚了?”
“不许——你——”昆尼西呼吸急速,“不许、不许你、这样侮辱我,你这个——”
“我说的都是事实!”迈克尔咆哮,“操你妈的,你这个假模假样的——”
一个急剎车,车擦着路沿停下了。昆尼西掐着迈克尔的脖子,眼泪沿着脸颊滚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用了英语,或许过于激动,有些许口齿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迈克?因为我是恶心的同性恋?还是因为我是德国人,服过兵役,被安排了个少尉的头衔,恪尽职守战斗到最后一刻?”他哽咽了,“我没加入过青年团,没加入过纳粹党,没杀过犹太人……我拼命远离政治,躲在湖边,看着报纸提心吊胆!——你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没在十六岁时公然反对‘水晶之夜’?因为我没替犹太人主持公道?因为我没有写文章批评进攻苏联的政策?还是因为你是正义的美国人,世界大战的胜利者,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俘虏?没错,我和我的国家输了,彻底的惨败,所以你就肆意践踏我的尊严,高兴了来操我,厌倦了就把我踢到角落,好像我是某种肮脏的、见不得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