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是星期三那天去世的,所以我从前一个星期四开始推想。我记得,星期四那天她比我早起。她是故意提早起床验孕吗?现在想起来,我突然觉得那天她的态度似乎比平常愉快,当她对我说早安时,微笑的时间似乎比平常还长那么一点点。但我还是不敢确定。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早餐,看了报纸,然后我洗了澡,换好衣服去上班。
&ldo;你今天打算做什么?&rdo;我在出门前这么问她。
&ldo;我有一些万圣节的订单要完成,&rdo;她说,&ldo;下午我想去超级市场买点东西。&rdo;
&ldo;很充实啊。&rdo;我说,吻了她一下。&ldo;那么,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rdo;
你瞧见了吗?这只是一星期之中平凡的一天,多么正常,又多么无味。我已尽力回想了,却和当时一样,无法从中找到任何具有暗示性的意义。那天我去学校上班,和一位受我指导的研究生面谈讨论进度,填了一份后来根本没有送出去的研究计划奖学金申请表。我下班回家,露西煮了意大利面当晚餐。我们一起在客厅看电影,两人紧紧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切都还是那么正常。我们在床上看书,各自沉醉在各自的书中,然后我比她先睡着。这就是我们婚姻生活的一天,是我十分满意的。我相信,即使到了现在我还相信,露西的想法一定和我一样。
星期五晚上有一场暴风雨。那时我们还在玩两人最喜欢的纸牌游戏,后来灯光就突然熄灭了。我们发现,要找蜡烛是很容易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结婚时收到了数不清的各式烛台,所以家里到处都有蜡烛),但火柴就有一点难找了。我们笨拙地到处摸索,不时绊着桌椅,在黑暗中叫彼此的名字。电力中断前我们还在听音乐,在突如其来的宁静中,两人的声音感觉巨大得有些奇怪。罗丽惊慌不已,它怕死了闪电和打雷,当我在房里摸索时,它焦虑的喘气声一直没停过。好不容易,我终于在厨房水槽上的窗台找到一盒火柴,立刻点亮几根蜡烛。在柔和的光线中,我看见罗丽挤进沙发和墙壁之间狭小的空隙里,在那儿拼命的发抖,嘴角淌着害怕的口水。
&ldo;噢,可怜的妹妹。&rdo;露西说。她走过去坐在地上,轻轻拍着罗丽的背,柔声对它说话。我也在露西旁边坐下,一起安抚我们这只吓得抖个不停的狗。
&ldo;我总觉得,&rdo;露西说,&ldo;它之所以害怕雷声,可能因为当年它走丢被我们发现的那一天,正好也是一场大雷雨。&rdo;
&ldo;有可能,&rdo;我说,&ldo;不过我认为大部分的狗都害怕这种声音。&rdo;
&ldo;我有没有说过,&rdo;她说,&ldo;为什么我把它取名为罗丽?&rdo;
&ldo;没有。我以为你只是喜欢用这个名字。&rdo;
&ldo;我是啊,不过那时我为了寻找制作面具的灵感,看了一些神话故事。我受够老是做蛇发女妖美杜莎和酒神巴卡斯。巴卡斯的字尾是ae还是?&rdo;
&ldo;字尾应该是,如果用ae的话,指的是他的女性崇拜者。欧里庇得斯有一个剧本就用这个名字‐‐&rdo;我又开始卖弄学问了,有时在露西面前,我总喜欢抖点包袱。
&ldo;我知道了,&rdo;露西打断我,&ldo;但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rdo;
我们都笑了。
&ldo;好的,&rdo;我说,&ldo;抱歉。&rdo;
&ldo;所以,我那时看的神话故事中,有一个是罗丽的故事。这是德国故事,你听过吗?&rdo;
&ldo;没听过。&rdo;
&ldo;罗丽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她因丈夫不忠而投河自尽,死后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坐在莱茵河中的石头上,以曼妙歌声诱使水手迈向死亡。&rdo;
&ldo;所以你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用在狗身上?&rdo;
&ldo;才不,当然不是这样。不过当我第一眼见到罗丽浑身湿透、在雨中发抖的样子,我马上联想到它也是某种悲剧人物。你看,它的脸永远都这么忧郁,即使在感到快乐时也一样。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它。&rdo;
我脑海里浮现一个女人坐在河中岩石上的画面,但她的脸却是和罗丽一样的狗脸,唱出的歌声是不成调的恐怖咆哮声。
&ldo;你做过罗丽的面具吗?&rdo;我问,&ldo;我是说,那个神话故事中的罗丽。&rdo;
&ldo;做过了,但效果并不好。我想象她的表情应该是充满痛楚、带着报复的怨念,但是把面具的眼睛部位挖空后,实在很难表现出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没做好。&rdo;
&ldo;那个面具还在吗?&rdo;
&ldo;不在了,我卖给了一对德国夫妻。其实他们想要的是有美国风的,像克林顿面具之类的当作纪念品,不过我一听出他们的口音,就强力向他们推销罗丽的面具。他们都知道这个神话,都熟得不得了,而且我还用特别便宜的价钱卖给他们。&rdo;
外面又轰然响起一阵雷声,罗丽虽在我抚摸下,却仍痉挛抽搐了一下。
&ldo;嘘,妹妹,&rdo;我说,&ldo;别怕,别怕。&rdo;
但它始终无法恢复镇静。在我和露西进卧室睡觉时,我们让它爬山床躺在我们中间,结果换成了我一整个晚上不得安宁。它不时发出的颤抖和呜咽声干扰了我的睡眠,直到风雨过去,晨间阳光又普照这被大雨洗刷后的崭新世界时,罗丽才真正放松下来,在知道危险已经过去后,它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和露西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仍是平静无比,有太多时间与机会可让露西说出她埋藏在心中的秘密。那时已是秋天,又到了庭院旧货拍卖的季节。我们星期六一整个下午都开着车在附近绕,闯进一些我们从未去过的社区,寻找那种能够用手写的、作者往往没算好空间而必须把一堆细节挤在底部角落的告示。这是我们两个人喜欢一起做的事,它可以让我们甜蜜地回想起当时相识的情景。那天周末,我买了一件露西觉得不太好看的毛线背心,买了一个打算放在书房的时钟;露西则买了一个电动咖啡研磨机,一个能把冰块做成心型的制冰盒,还说她就是喜欢这些庸俗的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她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充满希望的,她仍在计划未来,想着以后我们早上可以喝刚研磨的咖啡,还可以丢进一些心型小冰块,看着它们在杯里漂浮的样子。
在那天庭院拍卖之旅的最后一站,露西站在一张摆满玩具的桌子前,拿起一个塑胶制的万圣节面具,用橡皮筋套在耳朵上的那种。这个面具的主题是科学怪人,色彩鲜艳得有点假,一看就知道相当廉价。
&ldo;我觉得你做的比这个好多了。&rdo;我小声对露西说,小心不让坐在几英尺外的草地上的拍卖女主人听见。
&ldo;是啊,不过这很有趣呢。这种面具很能勾起我们小时候对万圣节的回忆,我想买回去收藏。&rdo;
她付给了女主人二十五美分,我们拿了面具越过草地往停车的地方走。
&ldo;我想,&rdo;露西那时说了一句话,让我现在一回想起来便感到胸口一阵痛楚。&ldo;也许我会开始收集这种面具。&rdo;
星期天我们起得很晚,露西参考食谱,做了薄煎饼当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