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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第1页）

任少卿一和司马迁对坐着，又好象突然想起了的一样，向司马迁叩了一个头。

‐‐&ldo;我还忘记了啦，我们的中书令大人，我们的天官冢宰，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恭贺。&rdo;

这又是射中了伤痕的一箭。

‐‐&ldo;老兄的荣升，真是我们交游辈的光宠啦。去年正月我进京的时候，老兄还受着委屈，我们无从见面。仅仅相隔一年，老兄竟成了天上人了。&rdo;

司马迁的愤慨这时候又被任少卿激发了起来。去年少卿进京的时候自己在狱里受刑，诚然没有缘分见面，然而家中的儿女是没有得到他的光顾的。

‐‐&ldo;少卿，&rdo;司马迁说着，&ldo;你假如和我还有点友谊，希望你莫提起那以往的事情。我受了宫刑便做了中书令，你以为我是受着皇上的知遇吗?哼，真是自古以来所未曾有的知遇啦!我受了皇上的知遇，是因为我没有睾丸，你明白吗?&rdo;

少卿听着司马迁的这般愤愤的语句，他惊愕了起来。连忙摇着头说：&ldo;老兄，老兄，我看，你，你这样的话……唉，&lso;君子无易犹言，耳属于垣&rso;啦!&rdo;

‐‐&ldo;哼哼，&rdo;司马迁笑着说，&ldo;少卿，你用不着那样害怕。我这两年来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随时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挂心的事，便是我所写的这一部《史记》（他指着他房中堆积着的一百几十卷的原稿卷子）。这部书我费了十年的功夫来写，但在未下狱之前的几年间我是写得很懒散的，在下狱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期间中便把全部整理了出来，我如今连最后一篇的《自叙传》都已写了一半了。我先把这全书的目录给你看罢。&rdo;

司马迁说着在稿卷堆中取了一卷1出来展开了。

1作者原注：古时的书是裹成卷轴的，就和如今的字画横轴一样。

‐‐&ldo;这便是目录啦，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我对你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这部书寓《春秋》的褒贬之意，而比《春秋》详明。我这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能够在我的肉体上施以腐刑，他不能够腐化我的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哪个更长，我们的权威哪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的人哪个更有功德。有些趋炎附势的糊涂蛋在藐视我们做文学的人，我要把我们做文学者的权威提示出来给他们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集在了这儿。这儿是自有中国以来的政教礼乐，学术道义的结晶。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人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杀它。哼哼，我笑杀它。&rdo;

‐‐&ldo;是，是，是。&rdo;少卿被司马迁的气焰压倒了，连连地点着头，但在那头的上下动中分明有些左右动。

‐‐&ldo;这《游侠列传》和《货殖列传》两篇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啦。&rdo;司马迁又继续着说，&ldo;我赞美游侠，赞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侠，都是急人危难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世间上哪儿会有不合理的权势存在?权势是什么?在财神面前叩头，把人的生命作为供祭品的，那便是权势。秦始皇时候的乌氏倮，巴寡妇清，你该是记得的。乌氏倮本是遣到长城去戍边的穷光蛋，因为他会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织品和匈奴的牛羊兑换，匈奴人替他把牛羊寘山满谷地赶来，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看见他发了财，便和他称兄道弟，请他时常进京城来游玩。巴寡妇呢，这是你属下的人啦，她就靠着掘丹砂，找了大钱。她虽然是寡妇，有了钱自然有寡公去奉承她。就连那不要脸的软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称赞她是&lso;贞妇&rso;，替她作&lso;女怀清台&rso;来表彰她。哼，这便是所谓权势啦!妈的，向着书籍放火，向着牛羊叩头，向着读书人头上洒尿，向着有钱的寡妇捧玉带，这便是权势啦!哼哼，我笑杀它!我不愿意天下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但我愿意天下的人都有钱。假使我是有钱，我的朋友中有得一两个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同你讲，我哪里会至于受宫刑，我哪里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文学家假如是有乌氏倮巴寡妇那样的豪富，权势会自行割掉卵袋子来奉侍文学，哪里会让文学被割掉卵袋子去奉侍权势?我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我做着这项割了卵袋子的奉侍工作，你以为我是得意的吗?哼，我就是专意为要完成我这部书啦，在我这部书未完成之前，我是什么耻辱都可以忍受的。这是我心坎中最深处的话，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敢告诉你啦，少卿。&rdo;

任少卿仍然唯唯诺诺地听着，又象在点头，又象在摇头。听到不绝口地骂到权势，觉得就象在骂自己，因为他在蜀中也正是时常地去巴结成都的卓氏程氏那几家富豪的，他为吊扫巴寡妇墓也特别到过涪陵。这些他本打算拿来作为谈资的，但因司马迁的一骂，便阴消下去了。又听到说出朋友中没有一两个朱家郭解，觉得自己的脸皮微微地烘热了一下。但最后又听到司马迁仍称他自己为&ldo;朋友&rdo;，这才略略地放了心，他于是乎也就加意地呈出了一番&ldo;朋友&rdo;样的面孔。

‐‐&ldo;子长，&rdo;少卿两手按着自己的挺出着的肚子说，很象要把自己一肚子的真诚按出来的一样。&ldo;你真是永远不朽的，你真是我们当今的孔子。现今正流行着一种游戏叫着&lso;秋迁&rso;，我相信这一定是你和孔子并称的先兆：因为&lso;秋&rso;不就是孔丘的&lso;丘&rso;，&lso;迁&rso;不就是司马迁的&lso;迁&rso;吗?&rdo;

任少卿的这一段胡诌，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把兴奋着的司马迁却说得破颜一笑了。少卿由这一笑得到了不少的力气，又接着说：&ldo;不过呢，朋友，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提防的，便是秦始皇的焚书啦。&rdo;他这样说着把上半身摇了几摇。

‐‐&ldo;多谢你的关心，&rdo;司马迁回答他。&ldo;这层我是早已预防着的。我的书每写定了一卷便要抄成副本，有我可爱的外孙儿杨恽替我帮忙。这儿的都是副本，大抵也就是恽儿抄的。那孩子可聪明，他抄了一遍便能成诵，他自己已经就是我的一部活的副本。我的正稿都已经装进了石匣，另外埋藏在别处的。不怕就有天灾人患，一时也不能毁灭它。假如我的书将来一传播了出去，那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副本，就有一千个秦始皇出来也不能把我怎样啦。&rdo;

‐‐&ldo;是，是，是，&rdo;任少卿又连连地点起头来。&ldo;你很周到，你很周到。我改天也很想来抄一部副本带到益州去啦。益州虽然偏僻，大有贵本家司马相如的遗风。我来的时候，我特别从临邓贵本家的老店里买了几斤大曲酒来，已经交给令外孙去了。我晓得你老兄是喜欢嗑酒的啦。近来酒量怎样了?&rdo;

司马迁到这时候把兴奋消解了好些，含笑地回答着说：&ldo;多谢你的厚意，但我已经把酒戒了。我自己立了一个誓，要把我这部《史记》写完之后，然后再开戒。&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