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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一算年代,那时明代正在澳门筑墙限制岛上的葡萄牙人活动,而葡萄牙人又已开始向中国政府缴纳地租。当时中国并不衰弱,但与这些外国人打交道的中国地方官员完全不知道,葡萄牙人自己的国家主权已成为严重问题。

我顺着城堡的石梯上上下下,一次次鸟矙着里斯本,心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如果只从我们中国人的眼光看,葡萄牙人是有阴谋地一步步要吞食澳门,但是联想到里斯本的历史,就会知道他们未必如此从容。巨大的灾难一次次降临在他们头上,有的来自自然,有的出于人为,只是中国地处遥远,全然不知。

你看,航海家达&iddot;伽马发现了印度后返回里斯本纔六年,葡萄牙人刚刚在享受发现东方的荣耀,一场大瘟疫笼罩了里斯本。他们在马六甲的远航船队开始探询中国的情报,但更焦急的是探询远方亲友的安危。据我们现在知道的当时里斯本疫情,可知船队成员探询到的亲友消息一定凶多吉少。

疫情刚过不久,里斯本又发生大地震,第一次,正是他们的船队要求停泊于澳门的时候;第二次,则是他们要求上岸搭棚暂住的五十年代。

说得再近一点,十八世纪中期的里斯本更大的地震至今仍保持欧洲最大地震的纪录,里斯本数万个建筑只剩下几千。就算他们在澳门问题上嚣张起来的十九世纪,里斯本也更是一刻不宁。英国欺侮中国是后来的事,对葡萄牙的欺侮却长久得多了,而法国又来插一脚,十九世纪初拿破仑攻入里斯本,葡萄牙王室整个儿逃到了巴西,此时这个航海国家留给世间的只是一个最可怜的逃难景象,处境远比当时的中国朝廷狼狈。后来一再地发生资产阶级革命,又一次地陷于失败,整个葡萄牙在外侮内乱中一步步衰竭。

中国人哪里晓得眼前的&ldo;葡夷&rdo;身后发生了那么多灾难,我们在为澳门的主权与他们磨擦,而他们自己却一次次差点成了亡国奴,欲哭无泪。可能少数接近他们的中国官员会稍稍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们一会儿态度强蛮,一会儿又脆弱可怜,一会儿忙乱不堪,一会儿又在那里长吁短叹……在信息远未畅通的年代,遥远的距离是一层厚厚的遮盖。现在遮盖揭开了,纔发现远年的账本竟如此怪诞。怪诞中也包含着常理:给别人带来麻烦的人,很可能正在承受着远比别人严重的灾难,但人们总习惯把麻烦的制造者看得过于强悍。

古本江先生

半个世纪前,里斯本的一家老旅馆里住进了一位神秘的外国老人。他深居简出,拒绝拍照,不接受采访,只过着纯粹而孤独的老年人的日子。

老人走过很多地方,偶尔落脚这里。他在厚厚的窗帘后面观察街道,他在与极少的朋友交往中体察市情,他一路都在准备做一个决定。没有人知道这个决定的内容,而他,则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发布这个决定。

葡萄牙,里斯本,老旅馆,对这位老人而言都没有根脉维系,也没有情缘牵扯。他本该悠然而过,无印无迹,但他终于住下了,再也舍不得离开。

他知道,自己已经慢慢地走近那个决定。

连他自己也惊讶,怎么会是这里。

直到他去世人们纔知道,一个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世界级文化基金会,将在这里成立,纯资产十八亿美金。他的名字,就叫古本江。

从此,在文化版图上,葡萄牙将不再是原来的葡萄牙,里斯本也将不再是原来的里斯本。

古本江先生哪里来那么多钱呢?原来,他是波斯湾石油开采的早期推动者。他探明波斯湾石油贮藏丰富,又深知石油在二十世纪的重大意义,便风尘仆仆地周游列国,苦口婆心地动员他们开采。如果动员有效,他又帮助设计开采规模,联系国际市场。作为对他积极推动的报酬,每项开采计划中都让他占有百分之五的股份。后来干脆成为定例,大家都叫他&ldo;百分之五先生。&rdo;

百分之五的比例乍看不大,但试想波斯湾的石油有多少,二十世纪对石油的需求有多少,在如此庞大的财富洪流中把百分之五归入一个人门下,如何了得。

古本江先生面对自己的巨额资产想做几件事,一是推动教育事业,二是推动艺术事业,三是推动科学事业,四是推动慈善事业。原来他当初推动石油开采只是浅层目的,背后还隐藏着这四项事业。这四项事业已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要实行这四项事业必须设立一个基金会,论方便和影响力,葡萄牙的里斯本并不具备设立的资格,但古本江先生看中了这里的朴实、安宁和好客。

有了古本江基金会,素来贫困的葡萄牙不仅自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大笔文化教育经费,而且也成了国际文化交流和文化资助的重心。在世界很多城市,都有古本江基金会的办事处、科研所、文化中心、图书馆,连巴黎、伦敦也不例外,而总部却在里斯本。这是一种多大的文化气势。

希望这件事,能对世间一切有心于文化建设的市长们有所启发‐‐‐文化无界,流荡天下,因此一座城市的文化浓度,主要取决于它的吸引力,而不是生产力;文化吸引力的产生,未必大师云集,学派丛生。一时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城市,万不可在这方面拔苗助长,只须认真打理环境。适合文化人居住,又适合文化流通的环境,其实也就是健康、宁静的人情环境;在真正的大文化落脚生根前,虚张声势地夸张自己城市已有的一些文化主题,反而会对流荡无驻的文化实力产生排斥。因此,大凡市长们在向可能进入的文化力量介绍本市文化优势的时候,其实正是在推拒他们。这并非文人相轻,同行相斥,而是任何成气候的文化力量都有自身独立性,不愿沦为已有主题的附庸。古本江先生选中里斯本,至少一半,是由于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空灵;就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文化建设是机制,是气氛,是吐纳关系,是超越空间的策划能力和投资能力,而不是作品。古本江先生正是把这一切留给了里斯本,而不是留下了一堆论著、几许诗文。

古本江基金会大厦矗立在古本江公园里边,占地不小,设备先进,我们去时正在进行翻修。大厦正门右侧的花坛里,树立着古本江先生的塑像。塑像是面对街道的,前面有卫护栏,不能靠近。

我站在街道上端详着他的塑像,心思立即飞到了前些年去过的波斯湾。那里本是古文明的滋生地,现在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而最近的灾难,又与争夺石油有关。我在巴比伦遗址中见到过几千年前铺设的沥青路残迹,可见古文明的创造者们也发现了石油,但他们无法预料,这种地下的液体燃料将会点燃起无穷无尽的战火,结果,连同古文明一起被世人耻笑。

今天纔知,仅仅通过一个人,那片古老而悲凉的土地还拿出过百分之五的气力,滋养着现代文明。

又想起了他的孤独。里斯本的老旅馆,闭门谢客的外国老人,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哪怕是横贯千年的大事,哪怕是连通万里的壮举,如果属于文化,往往总由一副苍老的肩头承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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