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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第1页)

我想起了克尔恺郭尔。

哥本哈根对他来说几乎是一个天生的地狱。父亲的惊恐苦闷和行为失检几乎打碎了他整个童年,家里灾祸不断,自己体质很差。为从地狱解脱他选择了神学,而选择神学又使他不得不放弃初恋。『她选择了哭泣,我选择了痛苦&rdo;,但令人感动的是,他一生的写作,都是为了树立一个悼念爱情的纪念碑。克尔恺郭尔的这一切行止,都与这个城市有关。

更重要的当然是他在黑暗中的思考。他最为大家熟悉的思考成果是把人生境界划分为三个阶段,一为审美阶段,二为道德阶段,三为宗教阶段。由浅入深,层层否定,而终点便是第三阶段。

其实他所说的审美阶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感性阶段,即追求感官满足的阶段。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停留在这个阶段,但也有一些人领悟到其间的无聊和寡德,便上升到道德阶段。人在道德阶段是非分明、行为完美、无瑕可击,但更多地出自于一种外在规范,一种自我克制,因此必然因压抑天性而陷入痛苦。能够意识到这种痛苦并愿意从更高层面上获得解脱的人,就有可能进入宗教阶段。克尔恺郭尔认为在那个阶段一个人就会不受物质诱惑,不怕舆论压力,挣脱尘世网络,漠然道德评判,只是单独站在旷野上与上帝对话,在偿还人生债务的剧痛中感受极乐。

在我看来,克尔恺郭尔在理论上最精彩的地方不是对于他认为最高境界的第三阶段的描绘,而在于他对第一、第二阶段所存在的问题的揭露。其实所谓审美阶段和道德阶段,很接近于西方哲学家反复论述过的感性阶段和理性阶段,只不过他把它们引伸到了人生,成为一种人生哲学。西方哲学家早就指出过的感性的片面性和理性的片面性,由他贴合到人生过程中来具体阐述,有力地说明了那两种人生状态的致命弊病。因此,他所说的宗教阶段,实际上只是为从那两种人生状态中奔逃出来的人指出的一块空地。这块空地上应该没有原先的弊病了,但它究竟是什么,却又只能是抒情性、憧憬性的描述。能腾出这么一块空地就很不容易,我们不能苛求他在那里建造什么样的神学楼宇或哲学楼宇。

比这一点更值得我们珍视的,是克尔恺郭尔指出了人们在这三个阶段面前的&ldo;可选择状态&rdo;。三个阶段不是对每个人都依次排列、循序渐进,它只供选择。而且这种选择时时存在,处处存在。一个人因选择的差异而跳跃性地进入不同的人生境界,其间距离,可以判若天壤。不难看出,他的这种主张,已经有了存在主义哲学的萌芽,因此后世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们总要把克尔恺郭尔尊为前辈,甚至称他为&ldo;精神上的父亲&rdo;。

可惜,当他还活在哥本哈根的时候,一切都非常糟糕。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只活到四十二岁,在他生命的最后、也最重要的几年里,真可谓心力交瘁。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但越虔诚越厌倦丹麦教会的诸多弊端,因此终于与教会决裂。一般市民只相信教会就是信仰所在,于是也就随之引起了亲朋好友、包括唯一的哥哥与他的决裂,使他空前孤独。

另一件事情是,这位大哲学家不幸与哥本哈根一家谁也惹不起的攻陷性小报发生了磨擦。哲学家当然寸步不让,小报则恨不得有这么一个学者与他们纠缠,于是一片混战。遗憾的是,一般市民只相信小报起哄式的谣言和诽谤,于是反倒是他,成了市民们心目中的&ldo;第一流恶棍&rdo;。

我对着窗下黑黝黝的哥本哈根想,克尔恺郭尔具体遇到的对手是两个,一是教会,二是小报,但最后真正成为对手的却是广大市民。市民们总也不会站在大师一边,因此我要说,这座城市对自己的大师实在不公。

一八五五年十月二日身心疲惫的哲学大师散步时跌倒,下肢瘫痪,却拒绝治疗,拒绝探望,也拒绝领圣餐,十一月十一日去世。

十九世纪最耀眼的哲学星座,熄灭于哥本哈根这过于漫长的黑夜。

瑞典小记

在挪威和瑞典的边境我问同车的伙伴今天的日期,伙伴的回答正如我的预感,果然是今天,正巧。

二百八十二年前的今天,瑞典发生了一件大事:年仅三十六岁的国王卡尔十二世率兵攻打挪威,夜间在这里巡视战壕,被一颗子弹击中死亡。这颗子弹究竟出于谁手至今历史学家们众说纷纭。但无可置疑的是,一段穷兵黩武的扩张史,从这个晚上开始基本终结。

我们既然在无意中撞到了这个日子,这个地方,那就应该祭拜一下那位年轻的军事天纔,同时纪念瑞典早早地走出了&ldo;波罗的海大帝国&rdo;的血火泥潭。一个天纔人物的死亡,很可能在全民的悲哀中埋藏着一种历史的福音。这个暧昧的悖论,躲到了国家的边缘以免让人读解,此刻却被我们轻轻踩过。

歌德堡人的自豪让人哑然失笑,他们居然那样嘲谑首都,说斯德哥尔摩的最大优点是还有一条铁路可以回歌德堡。

然而歌德堡确实不错。半夜海风浩荡,港口的路灯全部用航海器具支橕,日本式的亭座卫护着它们,一眼看去便是万里之遥。只遗憾临水的歌剧院造得大而无当,可能出自于航海人的粗糙和狂放。

在这冷雨之夜我最喜欢的是每家每户的灯。大家都拉开窗帘,让点燃着十几支蜡烛的灯座紧贴着窗,烛光下全是当日的鲜花。数里长街万家灯火,连接成了一个缥缈的梦境。

自己入梦之前先把整个城市推入梦境,即使半夜惊醒也毫无失落,这个主意真好。

我们趁他们全都梦着,悄悄地起个大早去他们瞧不起的斯德哥尔摩。

早晨从歌德堡出发时昏天黑地,恰似子夜,接近中午纔曙光初露。还没有来得及寻找太阳,只见路边所有黑色的树枝全部变成了金枝铜干,熠熠闪光,一路行去延绵不断,好像此刻整个世界都会是光柱的仪仗。

但是,这个仪仗是那么短暂,不到一百公里光辉渐淡,树干转成灰白,树冠皆呈酡红,而那酡色又越来越浑,越来越深,终于一片昏昏沉沉,让人胸塞气闷。

大雾不知从何升起,车队的各辆车尽管靠得很近却已经不能互相辨认,只能隐约看到昏黄的雾灯。车窗上又劈劈啪啪响起雨点,从此这雾再也不散,这雨再也不停。

我知道,一个白天就这样火石电光般地匆匆打发了。余下的一切决不是零头,要人们自己去想办法消受。

路旁似乎有一些小屋闪过,立即为它们担懮起来:如此漫长的冬季,它们能否在愁云惨雾中找到一个可以结交的信号,哪怕是留住一盏昏黄的雾灯今天终于明白,寂寞是可以被观察的,而且以天地间最隆重的仪式。以隆重仪式观察来的寂寞,让人不寒而栗。

他未必算得上世界名人,但是我走在斯德哥尔摩大街上总也忘不了他的身影。

他叫贝纳多特,本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名法国战将,勇敢顽强、英俊伟岸,曾被拿破仑指派骑着高头大马到维也纳大街上慢慢通过,作为法国风度的示范。居然是他,被瑞典人选作了国王。这位连瑞典话也不会说的瑞典国王倒是没有辜负瑞典,他审时度势,不再卷入拿破仑的战略方阵,反而参与了反法联盟,但又不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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