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把他拉到外屋去,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
“六爷的事,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大小我都尽力办。”往后,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李振江走后,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一见田万顺,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二十多年来,韩老六对待佃户、劳金1和旁的手下人,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有时假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他吃过饭在屯里溜达,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而对于有钱的人,有说有笑,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对啥人,说啥话”,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他牢记在心。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他说:
“有钱要有七个字:奸、滑、刻薄、结实、狠。”
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2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大枣核进来,韩老六使一个眼色,她会意,就对田万顺说道:
1劳金即长工。吃劳金,是当长工。
2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巴交为语助词。”
“老田头,不是咱要退你佃,还是为你呀。咱这地薄,不打粮,你租别人好地,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
“六爷,太太,”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你们不租地给我,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我只一匹老瞎马,咋能种人家远地?六爷,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
韩老六冷丁1坐起来,切断老田头的话,劈头问道:
1突然。
“共产党工作队来了,你说好不好?”
“不懂六爷的意思。人家工作队好赖,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
老田头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工作队是八路军,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天天替他扫当院,劈柴火,要说他们不好,那是昧良心的话。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他不敢,说他们坏,又不情愿。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韩老六说:
“工作队来,该你抖起来啦。”
“六爷真爱说玩话,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韩老六瞪他一眼说:
“告诉你吧,工作队是呆不长的。‘中央军’眼看就要过江来。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到时候,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老田头,咱们是老屯邻,我不能不照应你,你要想长种我地……”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斜眼瞅瞅老田头。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工作队是呆不长的”这句话,正触动心事,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他那额上,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现在,星星点点的,冒出好些汗珠子。韩老六跟着又说:“你要想久后无事,就别跟他们胡混,他们问啥,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
韩老六说到这儿,叫老田头坐下,自己凑过去说道:“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哪有铁杓子不碰锅沿的呢?”
说到这里,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但一转念,他想,还是不提好一些。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伤心起来。她死的苦呀!老田头两只眼睛里,停着两颗泪珠子,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把假笑收住,冷冷地说:
“你要有本事,就甭听我的话,去跟工作队串鼻子,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走着瞧吧!”
说到这儿,韩老六抬起右手,往空中一挥,又添说一句:“到时候,哼!”
这一声哼,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好久还嗡嗡地响。这时候,院子里又有人问道:
“六爷在屋吗?”
韩老六一边答应,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外号杜善人,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瘦子叫唐田,外号唐抓子,是韩老六的磕头的1。两人都是大粮户,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条通和黄土包子2还不算在内。街里的“福来德”烧锅3,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
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性情也是两样。杜善人好念佛,家里供一尊铜佛。唐抓子信神鬼,家里供狐黄二仙4。杜善人老娘们病了,叫人拔火罐5,到北庙许愿。唐抓子老婆子闹病,请跳大神的,给黄皮子磕头。杜善人太胖,走道就喘气。唐抓子天天装穷,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杜善人好对穷人说:
“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
1拜把兄弟。
2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3烧锅:槽坊,即酿酒坊。
4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
5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覆在头上和身上,罐子被吸住,停一阵,才拔下,老百姓以此治病。
唐抓子爱对小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