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知道……
于是他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
那名字使我肃然起敬‐‐尽管是一位早已辞世的文化人物的名字……
&ldo;你知道她祖父是谁吗?……&rdo;
我摇头……
他说出了又一个名字,使我不但肃然起敬而且……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我有何感想?
我呆呆愣了半天,才嘟哝出四个字是‐‐&ldo;真想不到……&rdo;
&ldo;这是一个古老的的最后一个女儿。一个文化世家的最后一个传人。从明至清,至民国,至解放初年,她的前几代人,在文化和历史的书页中,留下了一行行足迹。文化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荣耀,也曾带给她的家族种种厄运。在不同的历史年代,带给她的家族不同的荣耀和不同的厄运。荣耀和厄运都记载在不同版本的历史典籍中,成了一种强加给她似乎她必须有义务继承的遗产。而她根本不需要这太巨大的一宗遗产。也不愿再对它肩负起继承的义务。这大概就是她最终厌倦了历史厌倦了文学及至文化的主要原因。她与翟子卿的结合,未尝不是出于一种叛逆的激情。尽管她并没对我这么说过,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想。但我认为我的推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英俊和一个男人的钱财而做他的妻子。她当初和他结婚,大概以为是逃避文化和历史的双重压迫的最彻底最简捷的途径。她和她的家族连在一起,本身就意味着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否则根本没法解释,她为什么要和一个只有&lso;文革&rso;前的初中学历的,只崇尚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而鄙薄历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的男人结婚。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她所犯的一个大错误。我想如果我是她,大概我也会产生叛逆之心的。然而她的叛逆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因为她对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是比对文化对历史更厌倦的。她的灵魂已经早就被中国的文化传统预购了……我每想到她,就有种不祥的感觉……一个厌倦了文化,厌倦了历史,也厌倦了现实中的赤裸裸的金钱法则,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果干脆是农妇还好,可她又不是农妇,那么她在今天可怎么活呢?……&rdo;
&ldo;她……死了……&rdo;
&ldo;还有翟子卿的老母亲……&rdo;
&ldo;其实,我到处询问翟子卿的下落不是真实目的……我的真实目的……是想知道……她究竟怎么死的……五天来问了那么多人,却……到现在也不知道……&rdo;
&ldo;死了?……&rdo;
&ldo;起初我也不相信,但这一点,已是一个事实……&rdo;
当时,我们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一名体育教师,正带领一个班的学生围绕操场跑步……
他瞪大眼睛盯着我,盯着我,忽然往地上一蹲,身子蜷缩一团,双手抱头,发出了一个男人竭力抑制而又实难抑制的哭声,哭得那么难过又那么悲怆‐‐从我们背后跑过的男女学生纷纷回望……
那名体育老师也望向我们‐‐他犹豫了一下,朝我们大步奔来。还跟来了几名身体强壮的男学生……
我想,我是该离开他,离开这所中学了……
我说:&ldo;我也爱过她……&rdo;
说罢转身就走。
也许,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坦白又真诚地告诉他那一点,而实际上并未说出口……
回到宾馆,我首先在总台预订了三天后返回北京的车票。一进入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就坐下吸烟。
我不打算继续寻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个孩子也死了。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关系,就真的被彻底扯断了。亲情也罢,梗芥也罢,怨隙和彼此的轻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恶也罢,似乎一下子全都没了什么意义,也将从此根本没了耿耿于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