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把手里的菜团子往燕宁书包里一扔,气鼓鼓地说,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谭静,你反动!燕宁嗖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指着谭静的鼻子。
维娜赶忙跑过去挡在她们俩中间劝阻着,你们干吗这样?谭静,燕宁这么远跑回来给咱们送忆苦饭,是关心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吵架呢?
我不过是说菜团子不好吃,她就说我污蔑无产阶级,那你说什么是无产阶级?谭静见维娜参与进来,就争得更认真了。
燕宁说,哼,连这都不知道,无产阶级就是没有钱的阶级,有钱的就是资产阶级。
哎,猴子没钱是什么阶级呀?谭静又顶了一句。
这下燕宁的脸气得发白了,她说,谭静,你要是敢在大街上说这种话,早把你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你才是反革命呢!谭静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维娜,迎着燕宁盛气凌人的脸逼过去,她们的鼻子尖几乎碰在一起了。
我着急地大声喊着,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可她们却还是相对怒视着,谁也不肯示弱。
正在一旁睡懒觉的猫弟弟被这阵吵闹声惊醒了,看到燕宁,它立刻亲热地扑上去,围在她的腿边兴奋地又转又咬,燕宁却不耐烦地一脚把它踢开了。猫弟弟扫兴地跳到我的床上,紧紧地偎在我的身边,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场面。
维娜站在那里,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情,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不知道应该劝阻谁,显得不知所措。
我说,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我听我爸爸说过,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没有阶级了,整个地球上的人都会有饭吃,有衣穿,所有的财富都是大家的,到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好的,还要喝牛奶,吃面包……
不对!不等我说完,燕宁猛地转过脸,向我大声喊叫起来,那不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彻底消灭所有的剥削阶级,共产主义要靠无产阶级去实现,无产阶级就是穷人,只有剥削阶级才喝牛奶,吃面包呢!
可这是我爸爸说的……
方丹,我正要告诉你,你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的话都是反动的,你应该跟他彻底划清界限!
不,我爸爸不是……我说。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还能是假的吗?燕宁忿忿地追问着。
马燕宁,不许你胡说!谭静冲到燕宁跟前,大声斥责她。
谁胡说了?这是事实!
燕宁,别吵了……维娜拽着燕宁的胳膊往后拉着。燕宁甩掉了维娜的胳膊,说,维娜,我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你小心跟方丹一起滑到反革命大本营里去。
妹妹再也忍不住了,她怒冲冲地跑到我和燕宁中间,愤怒地大声叫起来,燕宁,不许你欺负我姐姐,你出去,出去!
燕宁听到这话,猛地抓起书包,气咻咻地说,哼,我还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呢!说完,转身跑了出去,使劲儿一摔屋门。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又摇晃起来……
24
黎江脚步匆匆地去看方丹,维嘉告诉他方丹病了。
午后的太阳炙热地烤着柏油路,踩上去脚下软塌塌的。
热风卷着一些肮脏的碎纸屑在行人们脚下翻滚,沿路的高墙糊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墨迹浓浓的大字报。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手举小彩旗的游行队伍,人群里还有一辆辆宣传车,车上的高音喇叭铿锵有力地播放着红卫兵们的战斗宣言和情绪激昂的革命歌曲,车上的人不时地散发着一把把红红绿绿的传单,纷扬在空中的传单引起一阵阵狂热的哄抢。黎江在你推我挤的人流中费力地穿行,忽然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他急忙冲出人群,拐了进去。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得太快了,黎江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慨。他想起前不久,当燕宁把印着方丹爸爸罪行的报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受到了多么强烈的震动啊!很多事物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仿佛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在学校操场,他原以为撕掉那张报纸,就能保住方丹生活中的安宁。报纸的碎片至今还藏在他的书包里。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现实却以更加严酷的面目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也许太天真了。小胡同里没有行人,除了远处传来的宣传车的喧嚣,就是他的脚步声和因为炎热而喘息的声音。他躲进胡同一侧的阴影里,加快了脚步。那幢熟悉的红色楼房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方丹怎么样了?维嘉告诉他方丹的父母被关押起来时,他不由得担心,方丹怎么办?尽管他没有,也不愿把她看做是一个病孩子,而事实上她却是一个病孩子。黎江想起前不久,方丹给他看她的日记,那一篇篇稚嫩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他:今天,我在窗子里看见,小柳树又吐出了洁白的柳絮,它们像一个个毛茸茸的雪球,随风轻盈地向空中飘去。它们一定会飞得很高吧?小时候,当我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我见过满街柳絮纷飞的情景,它们多么自在啊!风把它们送上高高的天空,它们飞啊,飞啊,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牵挂。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们在空中飘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