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实回京第二天,便顾不得疲劳,进宫去见皇帝,一方面将贺言春所写奏折呈上去,另一方面给自己请罪,并要求把逃将曹葵等人捉拿正法、以惩效尤。皇帝先头听说贺言春部灭左贤王部一万七千余人,不由心头欢喜;又听说邝实折损过半,转而心生忧闷。后又听说了曹葵的事,不由气得摔了茶盅。当即命人把曹葵找过来,交由廷尉府审理。因见邝实老年丧子,不忍苛责,只命厚葬邝不疑,追封他为忠烈侯。
陇西邝家在京城素有侠义忠勇之名,再加上邝不疑的叔父邝李又现任御史大夫一职,是以京城文臣武将闻讯,咸来邝府吊唁。人来人往间,整条街白漫漫的一片。可叹邝实早年丧妻,并未再娶;邝不疑又迟迟不肯娶亲,府中只有些老仆,连个当家理纪的人也没有。最后还是邝李把府中得力管事派了几个,又有方犁齐二等生前至交好友领了奴仆过来帮忙,最后才总算把丧事打理周全了。
忠烈侯出殡那日,京城百官都来送殡,卫尉府里与邝不疑相熟的部将士卒也都过来了,送殡队伍长达十余里,哀恸声不绝于耳。一行人将灵枢送出城外巫人台,先寄放在那处房屋中,待以后再送往陇西老家安葬。
方犁和齐二夹杂在送殡的人群里,一路忙得瞻前顾后,及至到了巫人台,又要安排巫人作各种法事。一直到天将黑时,送殡人群纷纷散了,邝老将军也由人劝回去了,两人这才到邝不疑灵柩前痛哭了一场。
方犁把灵前油灯剔亮,见灯光照着那黑沉沉的棺木,不由又想起种种往事,心如刀割。正悲痛难忍,忽然外头奴仆来报,说是章台街的燕七娘领着一帮女子来了,正在屋外候着。
方犁和齐二忙都迎出去,就见燕七娘带着倚翠阁一帮姐妹和几个乐师,一行十几人立在屋外,均全身素缟、不施粉黛。燕七娘眼圈儿红红的,见两人出来,便弯腰深深一福,道:“方三郎,齐二郎,燕七虽是风尘中人,今日却要斗胆恳求二位,让奴等也进去送大郎一程。”
方犁和齐二忙把人往里头请,都道:“七娘说哪里话,之前还曾叫人往倚翠阁里送过信儿,前几天却未见七娘过来,想是家里忙,不得闲过来。”
燕七娘率人往屋里走,闻言惨然一笑,道:“两位郎君说笑了。馆阁女子,怎好前去侯门吊唁?传给外人知道了,岂不是污了将军一世英名?”
方犁情知她说的也是实话,若当时燕七娘去邝府里吊唁,多半要被邝家人打出来。想到两人痴缠半生,临了却连见一面也不能,心头更加黯然。
一行人到了邝不疑灵柩前,都恭恭敬敬上前敬了香,燕七娘又从奴仆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满满斟了一杯酒,细细洒在地上,半晌,才轻声道:“你这个狠心的,还说等出征回来,便要三茶六聘来娶我。如今怎么抛下我去了?难怪阿娘说,臭男人没一个靠得住……”
说到后面,不由哽咽住了。旁边早有女娘们撑不住哭了起来。燕七娘却并未落泪,只仰头把泪意强忍了回去,又敬了两盏酒,这才立起身来,道:“大郎,我虽恨你,却又爱你。人都道你轻浮浪荡,惯好眠花宿柳,只我晓得,你素日敬我重我,并不以秦楼女子相待。并这些倚翠阁里姑娘们,往日也多承了你的看顾。咱们无以为报,今日也只有再给你舞一回剑,权当为你送行罢!”说着又回身对女娘们道:“姐妹们,今儿既来了,便好生把看家的本事施展出来。这是大郎看咱们最后一眼了,休教他笑话了去!”
那几个女娘都忍不住大哭起来,良久才逐渐收了泪,各自扎束好衣裳,走至庭中,拨出宝剑立在院旁。七娘也拨出双剑,静立在旁边,朝乐师们点了点头。
寂寂空庭中,突然一声乌沉沉、荡悠悠的胡茄吹响了,断断续续的,如同大漠里的风沙扑面而来。继而一声羯鼓咚地擂响,叫人心里一颤,暗沉的夜色也颤动起来。就在这肃杀雄壮的氛围里,八名女子持剑从两边鱼贯而出,身上素衣飞舞,手中剑光森寒。
羯鼓声渐渐越来越急促,如马蹄阵阵敲击地面;剑舞亦越来越急,黑暗中只见团团寒光在庭中飞舞。到了那至急处,羯鼓突然一顿,便有一名歌者,沙哑着嗓子嘶吼着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
歌声在渐渐暗下来的小院中回荡,带着无穷无尽的苍凉。方犁想起第一次见这剑舞时,邝不疑尚青春年少,那眼泪便不由滚滚落下。齐二则站在旁边廊下,早看得痴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病中卧
元始十五年八月,边关传来捷报,骁骑将军贺言春不负厚望,率劲旅深入大漠,顺呼延河而上,迂回纵深,追击大单于部,斩杀敌军四万余人,俘获匈奴小王、将军、相国等二十多人,后又在胡奴儿海畔获匈奴积顾的粮食以供军用,夏军留住休整五日,回去时一把火把城中余粮尽数烧毁。经此一役,匈奴不得不远遁漠北,自此漠南再无王庭。
白氏去世后,因幼子长孙均在军中出征,郑家一直密不发丧,八月末夏军回到边郡后,皇帝这才让人送信去边关。贺言春将军务一概交与邱固等人,和郑谡只带着三十来个近卫,星夜驰骋,赶回京城。二人于傍晚时分回了郑府,才知道白氏早已去世多日,郑谡当即哭昏在地,贺言春则是夜里就病倒了,高烧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水米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