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么一把年纪,还不知自爱,的确无耻。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他现在怎么样,与你没关系。你又何必这么动气。……”
“啪啪!”又是重重的两记耳光,直打得李健人晕头转向,眼冒金花。长芳气得脸色青紫,浑身颤栗,像发了疯的野牛,吼叫起来:
“李健人!你,你,流氓!你你,无赖!无耻!你滚!你给我滚!”
这时,窗外人声嘈杂,脚步杂沓。下到生产队踩山青的老师和学生回来了。他们都冻得唇乌齿颤,浑身像在筛糠,急着去洗脚钻被窝,暖暖身子。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管。但是,也有那么一些健壮如牛的好事的青年男女,尽管冻得肩耸身颤,被山青割破的赤脚还在流血,闻声还是即刻赶到这里,出现了“少年头”填塞门户的壮观场面。他们见到了这从未见到的新鲜离奇的景状,个个紧紧捂住嘴巴,两颊鼓起像葫芦;他们极力憋住笑,目光如风如电,在李健人与长芳的脸上驰来掣去。一个,是秀美的雪峰之巅,骤聚的风暴雷霆;一个是武大郎错把硬骨头当烧饼啃,咬破了舌头,啃掉牙齿,只好强向肚里咽。
李健人尽管脸皮特别厚,但经过如此众多的目光的利剑的刮削,也变薄了,似乎觉得脸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涌。世间,在人类这个动物群体里,他的个子应该是最矮小的,可此时他还厌它太高大。恨自己不能如老鼠,似虫豸,能钻进墙角的鼠洞、壁间缝隙里去,如果能那样,他就不至于如此狼狈。不过,他毕竟是洞庭湖里的铁麻雀,经历了太多的风浪,决不会被一股巨浪掀翻。他耸耸肩膀晃了晃头,又记起了他仍然是校长,便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便用衣袖抹去嘴上的血,瞪大了三角眼,拉长了三角脸,把鸭公嗓音提高了八度,王八敬神地说:
“看,看,看什么!人有失措,马有漏蹄,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受了点小伤,流了一点血。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有什么好看的。真是乡巴佬,少见多怪!去去去,告诉胡洁,说是来了贵客,要他派人把客房打扫干净,烧旺炭火;通知厨房,准备饭菜:我们可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贵客!”
学生们也知道他的脾性,刮风不听,就来了暴雨。马上缩颈吐舌,“哦”的一声如鸟兽散。可他们才走几步,就七嘴八舌,怪腔怪调:
“好个‘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嘿嘿!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没有‘什么好看的’。哼哼!谁要看,就是‘乡巴佬’。”
还有个学生故意伸长脖颈,模仿他那鸭公腔调,滑稽地说。
“‘打扫客房,准备饭菜,这个这个,我们可不能怠慢远方来的贵客’。是嘛。我是校长,谁要是不听话,‘嚓’好可怕!”他边说边吐出舌头,扬起手掌作刀剑,狠狠砍下来。
接着,像无数串鞭炮齐放,响起了一串串爆炸似的笑声。
怒不可遏的长芳,见到这种前所未见场面,也不竟失声地笑起来了。那小孩更是笑得前合后仰,捧腹流泪,好象在看最精彩的滑稽剧。可李健人还是那么一板正经,转身对长芳说:
“别看他们嘻嘻哈哈,可指东他们就不向西,乡下的孩子,就是老实,就是听话。长芳同志,洪老这屋很久没人打扫,又没被褥,又冷又脏,现在不能住人。学校的客房虽不恭敬,倒也干净。还是住到那里去吧。招待不恭,谨请原谅!”顷刻之间,李健人对长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现在,他已知道,长芳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强人,无论是文攻还是武斗,他都会在这个女人的铁齿钢拳下败阵,只能让老师学生看笑话。采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硬碰硬的战术,自己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他是教历史的,懂得历史的教训。他决不作王明,决不能犯他那样两个拳头出击的历史错误。退一步,高姿态处理,那才是一箭双雕:这样,不只学校师生看不到离谱的让他头痛的戏,而且来客也一定会十分满意;另外,客房在办公楼的二楼,上下楼只有一个梯间,他可以派人有效监控,不至于节外生枝,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可是,长芳却不卖他的帐。她在拾掇地上的书籍,看都没有看他,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李校长,我曾经是洪鹢的结发妻子,应该说是、右派、流氓的家属。你这个立场坚定、六亲不认的革命左派,不再教育批判我,就算得到了最好的照顾。我这个人思想右倾,六亲都认,与右派只相隔一层纸。照顾过了头,别人就会说你这个铁杆左派变作了灯心草,日后影响你平步青云,那就是我的罪过。何况,睡在这里,还能唤起我对过去的美好生活的回忆。因此,我哪里也不会去。”
李健人知道再说下去,会更加自讨没趣,就只好装聋作哑,结束谈话:
“既然您如此体贴我们,那么这个,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着人送生活用品来。看来你们疲惫了,孩子要睡觉了,那就休息吧。别的事情,明天再商量。”他边说边将那菱角似的身子挪向门外,霎时就消失了。接着就有人来打扫房间,送来烧旺的炭火。接着又送来了丰盛的饭菜和温暖的被褥。这个凌乱不堪的冷如冰窟的房间,顿时热气腾腾,温暖如春。
李健人似漏网之鱼逃出来后,首先想到的是:洪鹢打光棍一辈子,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超尘脱俗、才貌出众的妻子,而且居然还带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一切是真是假,这女人是大干部还是大骗子,他必须马上弄清楚,才好措手足。于是,他夤夜就去走访那些与洪鹢共事时间最长、交往最密切的老师。他们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七七事变以后,洪老师回到昆阳,接踵而至的是他的妻子长芳,张博校长聘请他们到昆师任教。他们郎才女貌,夫妻和和美美。不知什么原因,一九四三年元宵节的后一天,洪老师提了两只很大的行李箱,送长老师去乘车。当时,我们还怪异长老师怎么在开学的时候回乡探亲,还对洪老师开玩笑说,老洪,把如花似玉的暖心窝的人儿送走了,只怕过了半夜被窝不暖,睡不着。他们夫妻都只缄口尴尬地笑了笑。帮助提箱子送他们去码头的工人马福回来说,分别的时候他们都热泪纵横,长时间依依挥手,久久地紧紧拥抱,好像生离死别,马福说,只怕长老师不会再回来了。当时大家还笑话马福,说工人毕竟是工人,感情就是粗陋,将复杂的爱情看作三担牛屎就是六箢箕,哪里懂得它粘粘糊糊、藕断丝连、缠绵悱恻的细腻。不出半个月,长芳就会熬不住,立即赶回来,像糯米粑粑一样,又和洪鹢粘在一起的,何必杞人忧天。但这次却被马福说灵了,“杞人”所“忧”的“天”,真的塌下来了,长老师从此就像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在昆师出现。不过,人们都知道这中间梗着一件什么伤心的事,或者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从此大家都不愿再提这件事,时间久了,长老师也就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这个说媒,那个作伐,好姑娘介绍了一大串,可洪老师就是不愿意再结婚。十几年后的今天,长老师突然从地底又冒出来找洪鹢,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他们还告诉李健人,抗战前,洪老师和长老师都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洪老师是著名的教授,长芳当时也是讲师。也许长老师回上海后,仍在光大任教,打个电话去问问,或许能解决这个十几年来没有解开的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