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作别时,他们依然开开心心,其乐融融,达尔(一本正经地)问:&ldo;伯根,你还画画吗?&rdo;
伯根摇了摇头,&ldo;我没空。不过说句实话,要是我有你的天分,达尔,我会挤出时间的。可惜我没那个天分。从来没有。&rdo;
&ldo;你错了,伯根。你比我有天分。&rdo;
伯根看着达尔,明白他是认真的。&ldo;别那么说,&rdo;伯根激动地说,&ldo;如果我相信,达尔,你说我能过上我该过的人生吗?&rdo;
&ldo;唉,老朋友,&rdo;达尔说着,笑了,&ldo;你让我伤心,非常伤心。还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拥抱我吧。&rdo;
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伯根出了门。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伯根目睹首星从南极到北极蒙上了一层钢铁,连几个大洋也一一被蚕食,最后只剩下几个小池塘。他曾登上一艘游轮,从太空遥望这个星球。它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如同一颗星星。
伯根算得上长寿,还见证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有一天,他信步走进一家古玩店。店里陈列的一幅画,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油彩有些斑驳,也褪了色,但这是达尔&iddot;沃尔斯的作品无疑,画中还画着马鞭树。伯根问店员,&ldo;是谁把这幅画搞成了这副模样?&rdo;
&ldo;这副模样?先生,您知道这幅画的年代有多久远吗?七百年,先生!它保存完好。是一位伟大艺术家的手笔,一千年才出一位的大家,要将画完好无损地保存几百年,恐怕谁也没那个本事。你还指望什么,奇迹吗?&rdo;
伯根发现,在追求长生不老的过程中,他的收获出乎意料。不仅他的朋友离他而去,都已作古,这些年来,连他们的作品(以及所有的人类作品)都灰飞烟灭。有些已经化为尘土,有些刚露出第一道裂纹。但伯根长命千岁,见到了宇宙一贯隐瞒人类的一幕:不可逆转的堕落和衰败。
这个宇宙是逐渐瓦解的,伯根望着达尔的画说。就为了明白这个道理,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
他买下了那幅画。在他有生之年,画就化作了碎片。
十四
归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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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岁那年起,贝妲就感觉到了束缚,虽然她直到二十二岁才真正明白。羁绊其实非常脆弱,在其他人眼中,多半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她出生前几个月,父亲因一次诡异的地铁事故致残,政府用一笔抚恤金把他打发回了家。
母亲心地虽好,但反复无常,一会儿一个主意。
要不是贝妲(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照顾弟妹、父母和自己的责任,在这个纷乱、消沉、没有主心骨的家中,几个弟弟妹妹说不定早就被这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抛弃了。
恐怕谁都不会答应一放学就得回家,从没机会呼朋唤友,不能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里不管不顾地放松一回,毕竟,多数中产阶级的少男少女都是这么干的。放学后,贝妲只能回家,做作业,做晚饭,陪妈妈说话(不妨说是听她唠叨),帮弟弟妹妹解决难题,挑起这个家的重担。那时候,父亲还不肯承认自己残废了,他自称还有两条腿,或者不曾失去过,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ldo;我生下了五个小兔崽子,不是吗?&rdo;他一再说。)
事事都那么艰难。贝妲爱学习,也算得上是个天才‐‐她一门心思地想着上大学,并且真的上了,因为她得了一笔奖学金。按照她妈妈的信条,不要钱的东西,不拿白不拿。
在大学里,贝妲碰到一个小伙子。
他也算得上是个天才‐‐虽然是个怪才。贝妲从没见过他那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人家),不过,他们从将动物学基础课堂解剖的标本打成包,到待在一起,一块儿静静地复习迎考,最后进入了热恋。
他们没牵过手,没尝过接吻的滋味,没有趁黑偷偷抚摸过对方的身体。
贝妲说不出那是什么的滋味,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一直想象着母亲与一个没腿的男人做爱的情景),再说也不清楚艾伯纳&iddot;杜恩有没有想到过性。
后来大学毕业,拿了文凭。她学的是物理,他学的是公共事务,两人各奔东西,转眼过了几个月,她满了二十二岁,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自由这一事实。
&ldo;你打算去哪儿?你大学毕了业,不必再上学了,对吧?&rdo;妈妈哀怨地说。
&ldo;我想出去走走。&rdo;贝妲答道。
&ldo;可是贝妲,你爸爸需要你呀。你知道,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心。&rdo;
这句话不假。贝妲一直奔走在这个三间卧室的公寓里,但直到毕业将近一年后的这一天,她才如梦方醒。
&ldo;艾伯纳。&rdo;她说,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意外。她险些忘了他。是的,她还险些忘了自己有一张大学文凭。
&ldo;贝妲,好久没见了,我想看看你。&rdo;
&ldo;好呀。&rdo;说着,她转身面向他,但心里明白,即使这样,自己的模样也挺吓人,&ldo;你看吧。&rdo;
&ldo;你看上去糟透了。&rdo;
&ldo;你不也是,&rdo;她说,&ldo;活像一个忘了解剖的标本。&rdo;
他们哄然大笑。昨日的时光,老把戏。他约她出来,她没答应;他请她出来走走,她忙得脱不开身。自从他进屋,她父亲已经第五次把她叫出了门,他才决定结束这次会面。没等她回来,他就离开了这套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