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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第1页)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人们将失踪人口自动计算为死亡人口,将巴礼柯女人自动计算为遗孀,将巴礼柯母亲自动计算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认为世间悲苦莫过如此。一个姓巴的家庭,如今只剩两个外姓女人了。人们找了很多机会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2008年2月6日,农历除夕,先是学校的一拨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礼品进来,坐满了沙发,接着邻居也提着包好的饺子过来,站满了房间。

你们回吧。

巴礼柯的母亲说。

大家却没有走的意思。

那就吃掉我炒的花生。

巴礼柯的女人一手一手给大家捧。这时房间里有电视上朱军周涛浓情的声音,厨房有饺子煎得噼噼啪啪的声音,窗外有烟花一朵一朵冲上天的声音,远处有大钟敲响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间夹杂着钥匙插在门上转动的声音。大家并没有注意到。然后,一个须发花白、眼窝深陷、皮面沧桑、瘦骨嶙峋的老头拄着拐杖,像只虾米躬身飘了进来。他在一双双木愣的眼睛注视下扔掉油腻的包,走到茶几边上跪着,拿脏手抓花生和糖果。他把糖纸一起嚼了下去,把花生壳吐出来。他的口腔飘出一阵浓重的口臭,他拖着一条油腻的田径裤。

巴礼柯的女人猝然晕倒。巴礼柯的母亲拿起拐棍,一边流眼泪一边戳他,戳了三四下,咬牙切齿地说: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众人一下子像是看到不该看的秘密,尴尬起来,争着去抱扶巴礼柯女人。掐了好一会儿人中、虎口,巴礼柯的女人才像孩子出生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众人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却是几步就溜走了。他们走在风中,走在雪中,好像被玩弄了,哭笑不得。他们把短信发给一个又一个认识的人:巴老师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17

巴老师到底去哪里了?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答案。一开始人们以为羞于启齿是因为它关系到一个老人的尊严,在这样的敏感期度过后他自己会说出来,但是他却一直缄默。后来人们相信这样的秘密至少他女人会掌握,但是女人说:我说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死,你猜他怎么着了,他浮了一个眼白。

他浮了个眼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女人,像在狼窝生活很久,心野了。这样就有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人们(包括他的女人和母亲)试图抢占这个秘密,而巴礼柯却将之视为退无可退的一个高地,严防死守。有时走过街道,别人就是没说话,他也会恼烦地说:别问了,有什么好问的?

巴老师,你至少也得替那摔残和撞死的搜救队员留个说法吧?不是我多嘴,派出所还立了案呢。

胆大的邻居在他身后指戳。巴礼柯呆立了一下,气恨地走了。

僵持的结果是巴礼柯从此成为孤魂野鬼,人们(包括他的女人和母亲)认为他破坏了彼此之间基本的信任。而巴礼柯好似乐得承担这个身份,学校不用再去了,他开始梳理花白的头发,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和皮鞋,像个绅士在城市四处逛。有人说他喜欢站在美容美发店的玻璃窗外,用手拨弄散掉的发型。这个说法增加了女人的怀疑,因为巴礼柯虽然还是没有去动用那六本存折、四张卡,但是学校的退休金却是不再打进来。巴礼柯把它们截留了。

你拿那些钱去干嘛?

女人问。

你管得着吗?

我当然管得着,老娘是你的老娘,不是我的。你不养难不成我养?

你不是存了七八万吗?

虽然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冷声冷气,但女人还是忍受不了,眼泪流下来,也不说话,像多年前那样愤然走到房间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收拾了十来分钟,收拾的不过是三十年来的生活证据,点点滴滴浮现眼前,又抽泣起来。前方是不可掌握的黑夜,自己也不再青春年少,就是连&ldo;离婚&rdo;这枚砝码也早早弄丢了。这样一想,死这个字便闪进来,她想死了也好。这时巴礼柯进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人民币来,说:你数数。女人忽而在海中捞到船沿了,蘸着口水一张张数,一边数一边心算,一分不少。

我给学校打电话,以后都打给你。

巴礼柯说。

我给你留点吧,来,给。

女人抽出三张一百的,给他。他迟疑了下,伸手接了。女人后来就怪自己仁慈了,但当时好像只有仁慈一条路。巴礼柯像个哀伤的破产者站在他面前,这些钱本是他挣来的。

女人后来在巴礼柯走了一百米后,悄悄跟上。巴礼柯不像以前身体好大刀阔斧地走,女人走着走着就近了,竟要压迫自己走慢点。巴礼柯目不斜视地走过银行、超市、电信营业厅;走过人行道、人行横道、盲道;走过电影院、饭店、洗浴中心;走过象棋摊、秧歌队、卖艺场子;走过美容美发厅。美容美发厅门口坐着穿松糕鞋、涂猪血口红的小姐,她翘着葱白的二郎腿,双臂紧缩,挤出乳沟,有意无意地对路人说,玩吗?巴礼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在前方大约一公里处转身,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回来,目不斜视地走过美容美发厅、卖艺场子、饭店、超市,走回家。

女人跟踪到第八次时,兴趣索然。她没有跟上去,她去农业银行排队,大约一小时后轮到她了,她把存折塞进去,说:今天是15号,我想知道工资打到账里没有?储蓄员把存折放进打印机里,出来后显示巴礼柯本月的退休工资一分不少地打了进来。生活就这样了,人会变得不可思议,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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