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汉根还能背着木梯去门前修整树枝,虽然有些咳嗽。施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没怎么工作,厨艺也没学好,不禁亏欠起来。放钢琴的阁楼放了一件杂物后,杂物慢慢多起来,终于变成彻彻底底的杂物房,钢琴灰尘满面。
有时候坐在空空如也的公路边,看着遥远的山脉几只鸟儿飞过,施坤会想到,我现在做梦都是英语,那许诺不过是一张被岁月烤透的纸,焦黄干燥,吹一下就碎了。我现在就活在种种合理当中,诸如我要等待李爱民、我要抱着那个可怜的灵魂睡去,不过是一种想象。想想也就可以了。
我连月经都没有了。
施坤慢慢坐到天黑,一些过往的车辆亮了几下灯,按了几下喇叭,施坤招招手,都是熟人。然后在有一天傍晚,当她走回到20米远的房子时,看到威廉-汉根往餐桌上吐面包渣。她走到一边扶住他,让他咳嗽完。威廉抬头时,眼神是狐疑的,旋即充满敌意。威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子,你在面包里下毒。
施坤在越来越大的咆哮声中战栗起来,不知如何自处。后来她坐到对面,一边抹过桌上的面包渣吃,一边温顺而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怒火慢慢熄灭下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加剧了,有一天深夜,施坤听着虫子的叫唤睡香了,却生生被一顿演说吵醒了,睁开眼看,却是威廉撕扯开睡衣,单手指着黑暗中的前方,喊: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害你,你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大桥,倒下!我命令你,大桥,带着三千士兵一起倒下!
施坤过去抚摸,被掸开了。威廉挂着口水,精神越来越亢奋,施坤吓得去打电话,先打给儿子蒂姆-汉根,蒂姆说我在英国呢。施坤又打给精神病院,半小时后他们来了,他们让汽车的顶灯晃着,走进来郑重地拿手电照了一眼威廉,威廉便似孩童遇见打针的医生,腾跳起来。施坤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人将威廉绑在担架上,像绑住一只垂死的狮子,惊惧地流下泪来。
威廉一进精神病院,一穿上号服,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双手垂着,枯萎得像一具腐尸,眼见着瘦了许多。被带进去时,威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盲人望这边看了一眼,旁边几个神秘兮兮的病友端着画笔追着在他身上画奇怪的符号,得手了便一起大笑。走到一半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壮汉走过去,冷不丁抽了威廉一耳光。施坤孤身站在栏外,好像就此别过了,回头已是泪眼婆娑,她问医生这里能让人复原吗?
医生说不能肯定。
她又问可不可以带回家。
医生说当然。医生开了一堆各种颜色的药,嘱咐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施坤认真地听了下来,开车把挨了好几针的威廉带回家。阳光洒在车窗上,被绑在安全带里的威廉偶尔伸手过来扶方向盘,说,应该这样开,不对,应该这样开。施坤就说打针,对方消停了。
起先吃药,威廉还知道抵抗,后来却是不抵抗了,可是吃再多的药,也抵挡不住演说的欲望,起先是一两个小时的演说,后来变成十几个小时的演说。施坤觉得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可到最后等到威廉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期将至。
情况不行时,先后有三个医生过来探视,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有的说生命指标只有一天,有的说不到半天。庞大的威廉如今像一捆柴禾,老年斑和胡子疯长,嘴里冒着泡,喂什么都吐出来。施坤摸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过去。
有一段时间施坤睡着了,醒来时以为威廉死了,却看到他撑着焦渴的双眼,对着俯身过去的她哭泣。施坤贴着耳朵听,听到他咕哝:我想吃5000美元的果酱。然后施坤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凉下来,凉到冰冷的时候,看到威廉的嘴唇张开,露出一动不动的牙齿,像夜色中一动不动的尖石。
威廉-汉根的棺木即将下葬时,蒂姆-汉根才开着租来的车辆回来。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挽着娇嫩的女朋友,郑重地向着父亲鞠躬。邻居一片骚动,然后这个18岁的青年带着好奇的目光探寻着墓地的树丛,在找到一片绿荫后,他带着女朋友走过去,坐在那里点着了一根万宝路。
回到家后,蒂姆-汉根单膝跪地,对着瘦成树根的施坤说,以后我来抚养你吧。
施坤看了几次他的眼神,那里黑黑的,像东方人,又深深的,不像东方人,是真诚的。施坤抚摸着他的头说,不。
施坤说,你父亲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件是这栋房子,一件是农场。你挑一个吧。
蒂姆有些为难,只是将黑围棋子般的眼睛对准母亲。施坤说,我得农场吧。
蒂姆的眼泪忽然迸出,他抚摸着她的膝盖,喊了一声妈。
施坤看了看天花板、墙壁上那些陈年油画,以及奔行在光柱里的灰尘,筛糠起来。蒂姆还要过来安抚,她用汉语说:滚。
蒂姆带着纯种的美国姑娘开着车跑了,当年他老子的车冒出的一股蓝烟,弥漫整个公路,现在他什么烟也不冒,低哼一声就跑不见了。施坤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走到电话前,给密友打电话,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她已经消失三年了。
施坤又战栗着拨向中国,在中国她无亲无故,只有一个李爱民。停机了。后来她回到桌边写了一封信,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习惯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