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萎靡下去,瘦弱下去,避开这个人,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可我总还是看见了,我一看见,委屈的泪花就翻涌上来,就跑走拿烟头烫手臂。等到肉化脓了我才想到,原来唯一的复仇是考大学,是衣锦还乡时在她心酸的目光前走过,这样我才算将摇晃的自己安定下来。我本来只是三十来名,一个月一个月地爬,竟然爬进全班前三名,老师说你要早有这股劲考清华北大没问题,可他怎么知道我是在躲避痛苦呢?
&ldo;也许是老师连番的表扬使梅梅重新认识到我,也许是女性本身就有歉疚,有一天梅梅给我留了张纸条,写着&lso;ifyoucando,showyourall&rso;,我方寸大乱,好似马匹快要冲入敌阵却急停住。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用烟头再烫自己,我把自己烫得滋滋叫才又心硬如铁了。然后是高考结束,每个学生都像分娩好但看不见孩子的产妇,空虚而恐惧,就是梅梅也把持不住,遇见我也主动笑,她惨淡地笑着,问有没有看见纸条。我低头不说话,她又问,我看看她,她的眼是心无芥蒂的,便说,我不知道你是要羞辱我还是要鼓励我。
&ldo;孩子,她说,然后将手摸上我的头。那手像是有魔力,将怨恨一层层驱走,当她说别哭时,我要命地委屈起来,说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像条狗被轻易收复了。但是伴随着这巨大幸福的正是巨大恐惧,从根子上我觉得这是个不可知的女人,今日与之拥抱,明日说不定就要被勒令离开了,因此最初几日我并不主动,由着她安排,她说你看我吧,我就遵命看她清亮的眼波和埋藏在颈脖之下的绿色静脉,她不说我就失神坐着。直到有天她说你有心事,我看出敌意了。我说没有。最终却又拗不过,把那心里话说了,我说我不信你,然后我看见她眼里仅有的期待熄灭了,她站起来走上山坡。我以为她就要从此离去,她却坐下来脱掉衣服,将自己摊开在那里。我带着自责走过去,在这悲壮的躯体面前畏葸不前,又是她将我拉下去,我一贴上这陌生的躯体,就像小偷一样充满罪恶感,我这是敬奉圣母却又要把圣母操掉啊。这时又是她揽住我的腰,将我带进她的身体内,我掉进信任的深渊,禁不住说对不起,她却哭了,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ldo;她说我哥十几岁就死了。她说得这么哀楚,过几天却调皮起来,说你真的爱我吗?我说嗯。她说好,你去把山烧了。我拿着火机不假思索去点芭茅,叶子烧着很快灭了,我就去搜集松针,搜到一团我把它烧成火把,又把火把置于芭茅下,等有了点气象我便用嘴吹用衣服扇,终于将它们辟辟啪啪弄大了。不一会,巨大的火苗像是跳远一样跳到老远,我看见她在着急地哭,便说孩子快跑,拉着她的小手像一个骑士跑了。跑到山下,我抱紧她说我爱你,她却说你怎么真烧啊怎么真烧。兄弟啊,是命,我现在一年四季住在这里,就是为着森林防火。&rdo;
这会儿他嗅了嗅,猛而跳进厨房里,不一会端着飘香的钵出来了,接着又往外端了几样炒菜、几样腌菜,又朝餐桌码了三双筷子、三副调羹、三只碗、三只碟、三只酒杯。我看看被刮得哒哒响的窗户,问:&ldo;还有人来吗?&rdo;
&ldo;梅梅啊,快回了。&rdo;
&ldo;这么晚还回来?&rdo;
&ldo;是啊,没坏人,整座山只住我们两人。&rdo;
吃喝了一阵,范吉祥说:&ldo;刚才说到哪里了?&rdo;
&ldo;说到烧山。&rdo;
&ldo;对。那时觉得烧山没什么,就是烧了整个世界也可以,可等成绩一出来就知自己渺小了。我娘问考上了吗,我说考上了。她哭,她有病不能治,而我父亲一死那些亲戚的钱也不好借了。梅梅也哭,梅梅家比我家还穷,她父亲当年本可回上海,偏偏娶了一个农业户口,结果把一点工资全喝掉了,有时喝多了就光着身子在家走来走去,把娘俩都走哭了。梅梅家在矿上只住着一间窝棚,窗户塞着牛皮纸壳,屋顶盖着柏油毡子,屋旁堆着大小木柴,就是我们家也烧煤了,他们还在烧柴。那时老师不知我们谈恋爱,他说你们有出息了就快成对夫妻吧,你们太可怜了。
&ldo;九月将近时,我们学费筹得很少,只知到山上哭,有次哭得不行,梅梅抱紧我,松开了又抱紧一次,然后走到悬崖上说,我先死,接着你死。我听不懂,等看见一块松动的石头掉下去却没有任何声响时,才吓醒过来,忙跳过去捞住她。我说,梅梅,你的腿抖得跟锡纸一样。梅梅不说话,一个人走下山,怎么讨好也讨好不了。梅梅后来说抓阄,你抓到了你回来娶我,我抓到了我回来嫁你。我说你去吧我不上了。梅梅说不,这不公平。我便悲哀地看着她弄好两颗纸团放在碗里晃,我说你先抓,她说纸条是我做的,你先。我抓了,她又捉住我的手凶狠地说,愿赌服输。我看到寒气便当真了,剥纸团时心脏还跳得厉害,然后我看到想要的结果,便故意在这唯一的观众面前笑。我笑得她眼里落满灰烬,人也驼了,便说再来再来,三局两胜。她说不必了。但我还是做好两颗纸团握着她的手去摸,她犹豫了一会选了一颗,貌似镇定地拆开,又断气般嘶了一声。我见她没意思了,便又做了两颗,自己摸着玩,拆开一看还是那三个字:上大学,便索然无味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