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楼板,我打着电筒四处照,照到一个卸掉灯泡的灯座、一张花式旧床和一个权当窗户的小洞口,便再也照不出什么。我将电筒照着墙壁,慢慢坐着,把光芒一寸寸坐暗了,黑色终于像是大衣披过来,便躺下去将被子拉到头上,捂住自己,孤苦地睡。梦中好似在上海,到处只有城市才有的东西,忽而一阵啊啊啊的尖叫声闯进来,越叫越大,终于是把我叫醒了。我起床在漆黑中造孽地走了一圈,掏出那东西对着砖墙撒了,想一夜过去它应该能干掉的,然后我分辨出那尖叫声原是从楼下浮上来的,便小心趴在楼板上,将耳朵贴过去听,听清那是女人忘情的浪叫。接着我意识到那里还应该有一个屏住呼吸的男人。
这种事情男人就是这样,既当演员又当观众,像作家沉默地参观自己的作品一样,沉默地参观自己的性爱‐‐他紧张兮兮地俯瞰阳具,计算进出的幅度和次数,又竖起耳测算女人的分贝值,最终还要伪装很自豪地在女人耳边问:我可以吧?可是高潮总是不请自至地来,他追叫几声,仓皇地倒在舞台上。
清晨时范吉祥的脑袋冒上来,&ldo;昨晚和梅梅那个,吵着你了。&rdo;我向洞口走去,他像惶恐的老亲戚急忙下退,待我把脚伸在梯上,他已在下边紧紧扶住。下来后,他一边掸着我身上的干草,一边说:&ldo;梅梅走了,早饭没弄,我们下山去,我请你吃。&rdo;
&ldo;不麻烦了。&rdo;
&ldo;可我总要把两筐山药担下去啊。&rdo;
&ldo;真个两筐啊?我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rdo;
&ldo;客气什么,你带不到上海,留给家里吃也好。&rdo;
&ldo;真不能,我找个塑料袋盛一袋就够了。&rdo;
&ldo;好吧,&rdo;过了好一会,他说:&ldo;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送你下山。&rdo;
&ldo;我几十岁了,有什么好送的?&rdo;
&ldo;送吧。&rdo;
&ldo;别送了,咱们兄弟讲这个礼干嘛?&rdo;
&ldo;好吧,&rdo;又过了好一会,他说:&ldo;明年回来记得找我啊。&rdo;
我们一同出了门,到了岔路范吉祥说你往东走,东边近很多,他自己却是背着帆布包朝西去了,说是要去林业站开会,我看着他小心跳过沟壑,心想没什么不正常。不久,我走到红薯地,看见那片竹篱笆其实不是竹篱笆,是诸葛迷宫阵。阳光照射在十数行斜插着的干黄竹子上,照出若干条死路和一条活路来,我想这大概是按小学课本做出来的,看阵前有黑箭头便拔腿进了。然后在大约一刻钟后,我恼羞成怒地推倒这竹排,沿着理论上的直线强闯出来,一袋山药忘记在里边,我也不要了。
随后我强壮、平安、自由、轻快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我想范吉祥一个人待在那死屋时,总是要摁下老式录音机的open键的,他将一盘磁带放进去,合上,又摁play键。磁带无声地走上一阵子,慢慢送出一首台湾男人飞沙走石的歌来,范吉祥在这歌声中有了些情绪,便抱着腿慈悲地说:梅梅啊,那个叫青春的东西早没了,那个叫残暴的东西也没了,剩余给我们的就是像很老很老的老人一样生活。
巴 赫
序 曲
1
很多人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的最后一份工作,有时甚至也是整个家族的最后一份工作,这符合中国人平稳的饭碗观。为了这个平稳,巴礼柯的父亲从楼顶上跳下来,巴礼柯在追悼会上被通知可以从遥远的乡下回来,顶职当一名老师。
你知道楚辞吗?
那你对函数了解多少?
会不会外语?
草履虫呢?
这些问题巴礼柯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于是教育部门的领导说:那好吧,你去教体育。
那是1975年,黑人阿瑟•阿什战胜白人吉米•康纳斯,夺取温布尔登网球赛男单冠军,钱锺书完成《管锥篇》初稿,而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正坐在苏共中央委员的位置上,向权力核心慢慢进军。
巴礼柯29岁,他吹响哨子,让孩子们在煤渣跑道上冲刺。他还不会捏计时表,随便报了个成绩。他想,世界只有一个指标,因为他占有了,另外的某个人必须继续待在乡村,说着无用的普通话。
2
1991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苏联画上句号;1993年,阿瑟•阿什因艾滋病去世,年仅49岁;1998年,钱锺书去世,享年88岁。
巴礼柯仍然是城市里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准时到达学校,给自己倒一壶茶,提着茶到田径场,向学生传授蹲踞式起跑姿势,然后准时离开学校。在家里,他有一个行动不便的母亲,他给她做饭、洗衣、读报纸,把她搀扶到卫生间。
这样的事情有时也由女人来做。女人做饭、洗衣、读报纸,把他的母亲撑扶到卫生间。他在公园第一次见到女人时,闻到一股雪花膏的味道,后来在新婚之夜,他也曾看见温热的粉红色撘肉裤。但是他们最终没有生育孩子。
结婚十年后,女人提出离婚,他想了下同意了。他要将不多的家产推让给她,她也要将它们推让给他。他们去民政局办理了手续,又一起走回家里,继续生活。像一个老掉的哥哥和一个老掉的妹妹那样生活。
3
巴礼柯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甚至不看电视。他只在每周六清晨5时离开家里,坐上第一班216路公交车,来到青山山脚,然后往上爬。傍晚时他走下山,赶上最后一班216路公交车,回到家里。到家的时间是晚上8点,电饭煲的饭正好煮熟,碗筷也摆好了。他洗完手坐下来,给母亲夹菜,然后自己扒几口饭吃,女人坐在侧边。灯泡一动不动吊在他们脑袋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