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
「男孩吗?」
「是的,主人。」
他说:「康莎,我的名字是洢思丹,我不是什么主人,我是个囚犯。你的主人也是我的,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吗?」
她没回答。
「我们的主人不会允许。」
她点点头。维瑞尔人的点头方式是抬头轻点,不是深点,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是他对自己点头的方式。他提醒自己现在要留意了。他被囚禁,他在这儿的遭遇,已经置换了原本的他,令他混乱。最近这几天,他想起瀚星的时间多于此前那些年,那几十年的总和。他原本早已把维瑞尔当成家,现在又不是了。不恰当的比较,无关的记忆,人在异乡。
「他们把我关进笼子。」他说,仿照她放低声音,说最后一个词时迟疑了一下。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字词:蹲笼。
再度点头。这次,她第一次抬头看他。只是一瞥。她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便继续做活儿。
他无话可说。
「我是匍奴,所以我住过那里。」她边说,边朝蹲笼所在的营区方向投去一瞥。她喃喃的低语非常克制,就如她所有的姿势与动作。「在房子被烧以前,主人们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确实常常吊起笼子。有一次,有个男人被关到死在里面。那一次我看到了。」
两人之间一段沉默。
「我们不准从那底下走过去,也不准在那里跑。」
「我看见那里……那里的地面不大一样,就在正下方……」洢思丹也同样悄声说道,他感到口干,呼吸急促。「我看,往下看,那块草地,我想,可能……是他们……」他的声音完全沙哑。
「一个祖母真的拿了一根长棍,棍端包一块布浸湿,举高递给他。阉人们都看向别处。不过他还是死了。过一阵子,腐烂了。」
「他做了什么事?」
「伊那。」她说,是个常从奴工口中听见的否定字眼:不知道;没做;不在那儿;不是我的错;谁知道……
他看过一个奴隶主的小孩说了「伊那」,被扇耳光,不是为了她打破杯子,而是因为她说奴隶话。
「一堂很好的教训。」他说。他知道她懂得。下层阶级总是懂得讽刺,犹如懂得空气与水。
「他们把你关进去,我很害怕。」她说。
「这次的教训是给我,不是给你的。」他说。
她继续手上的工作,细心而不间断。他看着她做事。她低俯的脸,土褐色中带着蓝色阴影,显得从容平静。婴儿的肤色比她略深。她没有配给某个奴仆,不过曾给一个主人用了。他们向来把强暴叫做「用」。婴儿的眼睛缓缓闭起,半透明的蓝色眼睑像小小的贝壳。它又小又精细,可能只有一两个月大。它的头仿佛有无穷耐心般地靠在她弯曲的肩膀上。
露台上没有别人。一阵轻风拂过他们身后开着花的树木,远方河面荡起银色的涟漪。
「康莎,你的婴儿会自由的,你知道。」洢思丹说。
她往上看,不是看着他,而是看向河流,视线越过河面。她说:「是的,他会自由。」她继续工作。
她这样对他说话,这情景触动了他。知道她相信他,给了他莫大鼓舞。他需要别人信任,因为经历了蹲笼,他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了。拉亚耶倒是还好,他还能跟他斗,一点也不麻烦。麻烦是在他独处时,思考时,入睡时。他大半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在他心底,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受伤了,毁坏了,没有修复,让他不敢冒险依靠。
早上他听见飞行器降落声。是夜,拉亚耶邀他共进晚餐。图亚拉南和那两个维奥小伙子也一起进食,但吃饱后就先行告退,留下他与拉亚耶待在楼下一间破坏最少的房间内,将就凑合的餐桌上还有半瓶酒。这里原本是作狩猎小屋或纪念品展示间之用,房子的这一翼是阿萨区,亦即男人区,女人不得踏入。但女性的奴工、仆役和慰安妇不算女人。一个硕大的猎狗头在壁炉上方龇牙咧嘴,它的毛皮烧焦、积尘甚厚,玻璃眼珠已然混浊不清。十字弓挂在对面墙上,淡淡的影子衬着深色木头,很是明显。豪华的电子吊灯闪个不停,灯光昏暗。发电机不大稳定,有个老仆人总是对它敲敲打打。
「去找他的慰安妇了。」拉亚耶对着门点点头。图亚拉南方才一边对部长热切道晚安一面带上门。「干一个白女人。像干粪块一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那根屌好像黏在女奴隶的穴里一样。战争结束后这种事就不会再有了。混血是这场革命的根基。种族隔离,保持血缘纯正,这是唯一的解答。」他说得仿佛等人热烈应和,但并没停顿下来等。他为洢思丹斟满酒,继续用那副浑厚的政客暨好客主人暨毫宅地主的嗓子说下去。「那么,老音乐先生,祝你在亚拉梅拉待得愉快,健康复原良好。」
含糊应酬。
「欧优总统知道你身体有恙,甚感抱憾,也祝你早日康复。他很高兴知道你安全脱离造反行动造成的暴动与凌虐。这儿安全得很,请尽管待,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如果时机合适,总统与内阁均期待您能莅临贝伦。」
含糊应酬。
长期习惯使洢思丹免于问出可能暴露他无知的问题。拉亚耶就像大多数政客一样,陶醉于自己的声音,正当他滔滔不绝时,洢思丹试着从只字片语中拼凑出现状。看来,合法政府似乎迁都到一个叫做贝伦的城镇,在亚拉梅拉东北方,靠近东岸。有些军力留在城市。拉亚耶提及这点,让洢思丹不禁揣测,首都是否其实已经半脱离欧优政府的统治,被另一派所把持?可能是军队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