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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他正在那里浮想联翩，身后有人叫他。他一回头，是专写乡土题材的中年小说家许有清。幻谷里有两个常被取笑的作家，合起来被人编了句口号叫&ldo;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rdo;说的是祁必明自负才气而实则水准平平；许有清却逢人赔笑，见人示好。过谦分析，刚开始或许是搞好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到后来成了下意识，积习难改，不幸成为文人中骨头很轻也很软的一类。

许有清含笑同过谦打招呼，过谦是七情上面，不喜欢遮掩的，态度上客客气气，却鲜明流露出他的爱搭不理。他想莫渊也创作乡土小说，唯见淳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别人越傲气，许有清本能地越想巴结，也许是缺什么补什么的内在需求，因此继续笑道：&ldo;看九尾狐哪？&rdo;过谦笑笑。许有清又说：&ldo;这要是个真的，咱们就得离它远了。狐狸精啊，有几个好的？&rdo;过谦嘴里叼着个草根子，一边说话一边防着它掉下来：&ldo;这话武断了。九尾狐比较复杂，有人说它装婴儿哭引了人来吃，有人说它撮合过大禹和涂山氏，是古书里最早的红娘。&rdo;他说着自顾往前。许有清亦步亦趋：&ldo;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rdo;过谦原不想说的，但风闻许有清长期以来走老夫的门路，品格甚低，便回了他一句：&ldo;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rdo;

以年纪来说，许有清大他足有十岁，一听这话，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气。但他生性不喜欢跟人当面翻脸，便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僵了。

过谦奇怪他碰了这个钉子还跟着自己，话不投机，又赖着不走，倒也无可奈何。前面一只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独角动物对着二人虎视眈眈，猛然发出一声喊，极像婴啼。许有清心惊胆战问那是什么？&ldo;你说九尾狐装婴儿，它这不也像小孩子哭吗？来来去去见过几次了，看起来有点瘆人。&rdo;过谦说那是蛊雕，吃人的‐‐当然这头机器是喝油不喝血。又有一只怪鸟，赤身六足，没有五官，过谦说那是帝江，&ldo;那可不是兽，是神，比人强多了，它只是没脸，不像有些人是没脸没皮。&rdo;他图嘴头子痛快，未必是特指某人，许有清却一一记在心里，暗暗怀恨。

这一段倒真像是珍禽异兽的集中地，为了填补难堪的冷场，过谦把青鸟、肥遗的习性选了浅近的讲给许有清听，说&ldo;多数是《山海经》里的，你回去补补课就行了。&rdo;这话是完全没有恶意而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过谦读书比他多，已经引起他的不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更是叫他难以消化。就像根鱼刺，吐是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一路把食道和胃壁戳得伤痕累累。

再往前是幻谷最靠里的一座孤峰，全谷最高，上下需乘电梯。峰顶上云烟缭绕处有座古色古香的建筑，俯视全谷，大有威势。

过谦看看许有清说：&ldo;怎么不走了？&rdo;许有清道：&ldo;你知道那是哪里吗？&lso;揽月阁&rso;！&rdo;过谦&ldo;啊&rdo;的一声。他曾听莫渊提起，幻谷中成就最高的小说家甘愿就住在这里。除了几个y当侍应，只有甘愿一人独居。过谦不大能想象幻谷这样群英毕集的地方，会有一位被绝大多数人推崇的偶像存在。他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欣赏甘愿的小说，但是看&ldo;揽月阁&rdo;的气势，和禁止闲杂人等靠近的牌子，不禁升起一丝期待。

他想他一定要找机会去会会这位谷中的no1。他很快就如愿了，却没想到是那样一种方式。

许有清失窃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少了一部老手机，旧型号，有年头了，是他去世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幻谷的通讯是用&ldo;语音铃铛&rdo;，即使在谷外，手机也在慢慢淘汰之中，&ldo;是谁眼皮子这么浅呢？&rdo;机器警察过来调查，不懂许有清弯弯绕的表述，逼得他不得不挑明了说：&ldo;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不拿手机当回事了，哪位作家是从过去来的，哪位就最有可能下手嘛！&rdo;

名字呼之欲出，范围缩得无可再小。机器警察一搜索，轻易就锁定了过谦。

过谦觉得可笑，大开房间欢迎来搜。机器警察后头是闪闪缩缩的许有清。他目光不敢和过谦相遇，又极力要表现出失去了父亲纪念物的痛心与焦虑。过谦原来只说许有请是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虫，待看了他这番卖力的表演，才恍然他是有心嫁祸。要真是如此，手机在自己房里也说不定。电视剧里无数次地演过，主人公面临汹汹而至的搜查者，坦然得让人伤感。随后就会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赃物，弄得主人公有理说不清。

机器警察搜寻床下、衣柜、抽屉，甚至被子、枕巾、床单。他陡然想起前两天许有清曾来串过一次门，询问孙犁的乡土与赵树理的乡土谁高谁下，《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谁更厚重？过谦鄙薄其为人，但文化人的通病是好为人师，逢到有人低声软气地请教，碰巧问的又是他熟悉的一块，就免不了要滔滔不绝，答疑解惑。现在好了，他得为他的虚荣付出代价：眼看着一个式样老土的手机从他书架内层的一排书里被挖了出来。

&ldo;是这个，就是这个！&rdo;许有清尖锐地叫了两声，转向过谦，一脸的难以置信，&ldo;过老师，真是你？！警察给的分析我还不相信！我说我跟过老师聊过天，谈得很愉快……&rdo;

过谦朝天翻了个白眼。

许有清续道：&ldo;你虽然不写乡土小说，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理论修养和阅读面都很不差的……&rdo;

过谦晃着腿看他发挥。

许有清又说：&ldo;年纪轻些，但徐志摩成名的时候也不大，张爱玲也才二十几岁……&rdo;

过谦心道：&ldo;即使是欲抑先扬，也扯得太远了。&rdo;

许有清说：&ldo;没想到你里外是两个人，你……你把你大好的前途毁了你知道吗？&rdo;

过谦打了个呵欠，拍拍旁边神色焦急的莫渊：&ldo;别急，清者自清。&rdo;

许有清叹道：&ldo;最好是场误会，不然我都替你惋惜。不管是不是误会吧，程序总归要走一走。&rdo;

过谦懒得跟他啰嗦，只道：&ldo;那就一起去见谷主和长老吧。&rdo;许有清细心提醒：&ldo;曾谷主出差去了，见长老是必须的了。&rdo;

众人出了门，穿过竹林，穿过亭台水榭，穿过两棵阔叶流金的银杏树，眼前就是议事厅。幻谷的房子中西合璧，外部一式的中国古典建筑风，里面是宽松明亮的现代布置。花草树木则纯是传统的东方韵味，看不出西方园艺的痕迹。

进了议事厅，窗外芭蕉冉冉，平和清雅，室内鸦雀无声，暗流涌动。

上首坐着三人，中间的是首席长老老夫，头发快掉光了，短短的白须，身形肥胖，眼神凌厉。左边的是伏虚，中等身材，细眯着眼儿，似开似闭，莫测高深。右边的长老魏晋，过谦是第一次见，生得清隽异常，衣服却是宽袍大袖。他神色淡定，目光扫过许有清、莫渊，对过谦凝视良久。

长久的沉默通常对被审者是威压，对过谦却不太灵光。一来他心中没鬼，二来他遇强愈强，天不怕地不怕。对方不开口，他乐得打量周围，梳理事件，筹思对策，间或给莫渊一个安慰的眼色。老夫见措施无效，咳了一声。伏虚睁开双眼，似笑非笑。魏晋揭开茶杯盖子，喝了口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