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正色道:&ldo;你究竟是什么人?&rdo;
张显宗终于笑了出来:&ldo;问我是什么人,你才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rdo;
☆、第十七章
他曾踏入自己的镜花水月。
四周很静,很静。漫长的沉寂之后,他听到滴水落地的声音,抬头看见一片虚无,没有个尽头,水珠似乎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又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凭空出现。他慢慢伸出手,盯着那滴水一点点穿透自己的手掌,融入自己脚下,轻轻地,迸溅开去,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无限放缓的时间里,脚下一粼粼水波漾开又消亡,他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于是虚无之间骤然染上了色彩,水纹中影影绰绰映出了熟悉的景象,逐渐清晰的人与物,是这万物皆空的镜花水月里唯一的光景,犹如一张五彩斑斓的画卷被解了绑带,迅速从脚下向远方延伸而去,铺开了一地流光溢彩。
那是一张很长很长的画卷,指引出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那一路很长很长的走马灯。
他死了,他随顾玄武一同死了,可他早已死去多时。
人死本如灯灭,灵魂自身体抽离,散为三魂七魄依次堕入轮回,而他借用岳绮罗的邪术逆天而行,将魂魄强制锁在了自己死去的身体里,成为了非人非鬼的怪物。
既是背离天道,他的三魂七魄便再也无法凝聚成为一个完整的灵魂,已然不能再入轮回。而人类的三魂七魄也无法长存于一具腐烂的尸身中,待身体再也留不住魂魄那一刻,等待他的结局只有魂飞魄散,彻底消亡于天地间。
他只是没有想到,没有轮回路,竟也能看到自己的走马灯。
初生到灭亡,不及三十载,脚下的时光,熟悉,而漫长。
顾玄武大抵也在自己的镜花水月里,走着一条与他相似的路,可他想,他脚下的路,一定要比顾玄武的路遥长几分。因为他的一生并非本意地依附着顾玄武,所以他的走马灯里包裹着顾玄武全部的人生,是顾玄武知道的部分,而多出来的路,就是顾玄武不知道的部分。
他认识顾玄武的时候,顾玄武还叫做顾石头。书没读过几年,字也识得不多,说起话来没边没际,似乎和谁都很熟络的样子‐‐是他最不喜欢的类型。可这样的顾石头,是村里所有孩子们的中心,他要做一个合群的人,就不得不和别的孩子一样围在顾石头身边,看着顾石头在人群中发光。
顾石头说向东,孩子们一脸崇拜地说好,顾石头说向西,孩子们也一脸崇拜地说好。他时常并不赞同顾石头的想法,但所有人都说好,于是他也说,好。
他叫做显宗,他的父母希望他光耀门楣,而现在他只能对着顾石头附和称好。
顾石头走在最前面,他走在最后面,他用村子里所有的小伙伴作为屏障,隔绝起了自己与顾石头的距离,顾石头却总将他从外围拉过来,让他走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顾石头最喜欢粘着他,诸事问他一句,久之孩子们便也听他的话。在孩子们眼里,第一是顾石头,第二就是张显宗。他到底是因为顾石头,才走在了所有孩子前面,却依然走在顾石头后面。
后来顾石头又央着他教他读书习字。他想,你家是杀猪的,认那么多字做什么。顾石头就说,他总不能跟他爹一样,一辈子只做个屠户。
乱世出英雄,小小的顾石头心里有着大志向。
进取与贪婪一线之隔,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区别只在于这个人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成王败寇,一个顾石头成就了后来的顾司令,从偏远村落的十几个娃娃军,到手下掌起了万人的军队,数年时光,白驹过隙。
顾石头变成了顾司令,他变成了张参谋长。顾石头改了名字叫做顾玄武,他还叫做张显宗。
孩子头是顾石头给的,参谋长是顾玄武给的。他依然跟在顾石头身后,他还是只能跟在顾石头身后。
就像很多年前顾石头对他说:你过来,走我这里。后来顾玄武对他说:你过来,做我的参谋长。末尾没有问询的问号,一如既往的陈述句,一如既往的专龘制。
顾玄武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顾玄武给了他许多东西,很多时候不是因为知道他喜欢这些,而是因为顾玄武喜欢,所以觉得他也必须喜欢。
顾玄武觉得一个男人该有权势,所以给了他权势;顾玄武觉得一个男人该学会抽烟喝酒,所以烟酒都送到了他嘴里;顾玄武觉得一个男人该有漂亮的姨太太撑场面,所以他娶了八个老婆。
顾玄武觉得一个男人应该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所以让他也走上了相似的道路。
他习惯了替他做一切决定,包括他该过怎样的人生,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他甚至没有问过他想过怎样的人生,想娶什么样的女人。也没有问过他喜欢谁。
他喜欢你。
可他是个男人,他能有什么盼头?这喜欢被血淋淋剥开,露骨的恨意在空气中腐蚀成灰。他恨他与顾玄武处在不平等的地位上,恨自己需要仰视对方。他恨顾玄武嘴上把他叫做兄弟,却只当养了只猫儿,通过不时的施舍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却践踏着他的自尊。
他恨他喜欢他。
两种相悖的情感紧紧纠缠着他的心脏,好在他死了太久,已经几乎快忘记当时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