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绿植的海棠院里,玉烟将“主子带着大姑娘出门去了”的消息带进来时,曹徽正坐在梢间的暖榻上看书。
暖榻另一边,曹徽的对面,那个跻坐在厚厚的垫子上的小家伙,正是小小年纪便坐的脊背挺直如青松翠柏的司马桓。
眼下,小家伙的双手掌心朝上地叠放在腿上,半垂着眼皮,正一字一句地念着面前小几上放着的《诗》。
可能是有的字认的不熟,他念的多少还有些磕绊,但稚嫩的童声却是那般的生机勃勃:“……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嗯……瑟兮——瑟兮僴兮,赫兮煊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
曹徽好奇地放下手里的经书,趁着司马桓抬手翻书,她问到:“这些字对一个五岁孩童来说是晦涩的,桓儿你竟然都识得?”
“嗯,儿子都认得,不过也还有不太熟的,”司马桓抬起眼皮向对面的曹徽看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亮若星辰,纯净澄澈,天真无邪,只是稚嫩的语气略微有些无奈:“但是这些字儿子还有几个不会写,姑母最近生病了,姑爹也不在家,没有人能教儿子写这些字……”
曹徽与正在给自己添茶的玉烟对视一眼,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无声一笑——小桓儿这小家伙啊,秉性真的和司马玄有些像!
“如此说来,闲赋无事的人要是再不帮我们桓儿学习写字,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呀,”曹徽轻言浅笑着,她的大半张脸都被遮挡在素纱之下,只留出一双眉眼弯成了月牙形。
她朝司马桓伸手,牵着小家伙到那边的书案前习字去。
五岁的孩子还小,胖胖肉肉的小手甚至都抓不稳笔杆子。
曹徽取了常用的狼毫笔来,将司马桓抱在膝头,捉着他握着笔的小胖手,一撇一捺地开始教小家伙写那几个他不会写的字。
“娘亲好厉害!”写好一个“瞻”字之后,司马桓高兴地甩了甩自己的两条小短腿,却又疑惑地趴在纸上认真看了看,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爹爹说他的字都是娘亲教的,可是为什么娘亲写的字这么好看,爹爹写的字却不一样?”
曹徽回忆了一下司马玄的字,颇为感兴趣地眨了一下眼:“如何不一样?”
司马桓头一歪,认认真真到:“儿子曾在书房里见过爹爹写的字,姑母和姑爹都说,爹爹的字写的像是被小鸡爪子挠过一般……惨不忍睹……”
曹徽:“……”她好想笑,但又不能笑出来让司马玄在自己的儿子跟前丢脸。
只是,她那微微泛红的耳廓,已经出卖了她此时颇为轻松地内心。
“娘亲为什么戴着面纱呢?”司马桓突然好奇地扭过头来,微微仰着脸看着曹徽的眼睛:“娘亲带着面纱,儿子都不知道娘亲是不是笑了。”
“是因为这个么?”司马桓伸出小胖手握住了曹徽的右手,用柔软稚嫩的指腹摸了摸曹徽手心里的疤痕,声音里竟然带上了几分与他的年纪极为不符的成熟:“娘亲怕这个吓到儿子和妹妹么?娘亲不用担心,儿子和妹妹见过比这个更多的伤疤,我们不怕的,如今只要娘亲不疼了就好……”
“你们,你们小小年纪,在哪里见的这些?”曹徽心中一动,竟被这个小豆丁说的有些眼眶酸涩。
司马桓歪着头,似乎是在研究曹徽手心里的这块疤痕:“许多人的身上都有呢,我在练兵场上见的,姑爹的身上有,爹爹的胳膊上也有,好长一条,像是蜈蚣一样。”
司马桓指着自己的左侧额角给曹徽示意:“爹爹这里也有,”再歪起脖子指指自己的侧颈:“这里也有,被衣领挡着的,旁人都不知道,就连妹妹也都不知道。”
曹徽没有接话。
司马玄曾是威震北境十六州的少年将军,十七岁就在万军阵中取了匈奴单于的首级,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这人身上有伤疤,不是什么新鲜事。
曹徽记得,景初七年春,也就是和司马玄成亲后的第二年,她被公婆允许去北境照顾染了时疾的司马玄。
京城长安到北境路途遥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高门女眷,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千里迢迢地来到司马玄驻守的对月关城时,那家伙的病早已好的无影无踪了。
只是不曾想,曹徽没赶上司马玄生病,却赶上了这人受伤。
因为时节已经入夏,草原上水丰草茂牛羊成群,匈奴一般不会对北境发起攻击,那人便只带了几十个手下去巡视右翼几座城池的防线。
偏偏不巧,众人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带人在草原上狩猎的匈奴图哈部落的小右庭王。
可能是司马玄腰间的无痕腰刀太具有标志性,加之图哈部落去冬刚被司马玄打了个一败涂地,以至于图哈部落因为缺少粮食而被饿死不少人。
小右庭王见了刀柄末端卧着麒麟首的无痕腰刀,发了疯一般誓要杀了佩着这把刀的主人。
跟着小右庭王出来狩猎的人都是图哈部落最精壮的男人,一场以弱对强避无可避,司马玄就这样受伤了。
当这人满身是血地被手下人送回对月关城的家里时,曹徽吓坏了,那人却只留了个须发尽白的老军医在身边,而将其他人通通都赶了回去。
后来,曹徽向老军医打听到,十八岁的司马玄身中七刀,还被一支狩猎用的倒钩箭刺穿了肩胛骨,亏了跟着少将军出去的兄弟们拼死相护,这才有了少将军活着回到对月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