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人家隔出圈子了罢,”荀润看着司马玄,慈祥的眸光依旧锐利:“是因为你父亲,还是因为我?”
“大人勿多虑,都不是的。”司马玄嘴角一勾,扬起了一抹似笑非笑来:“大抵还是因为,还是因为我不明白他那句所谓的‘大同天下’罢。”
荀润短促且无声的提了一下嘴角:“君侯,元初啊,你便莫要在这里与我这老头子说笑了,‘长风几万里,吹度对月关,汉下白登道,蛮窥际州湾’,
当年曹将军兵败颖川,回到长安后身死于你的无痕长刀下,你父王春秋高,近年来大有解甲归田之势,可西、北两境的安稳太平,靠的可不是长安城里这些风流雅士吃酒唱曲得来的,你荆陵侯在北境的威望,以及对匈奴和北蛮的震慑,也不是靠那些诗词歌赋吹捧出来的。”
司马玄的心思似乎是被说中了,她眉目低垂:“大人……”
“你父王早就来找过我的,”荀润打断司马玄,“我与你父亲、镇海王张超,以及当年的曹公,都是师承大儒朱玺,系是同窗所出,我们所学所识并太多的无不同,
我与曹公从文,并有着相同的观点,我们也认为我等文臣相辅的与你等武将所护的,无非就是这天下太平,只要能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衣食饱暖寒士欢颜,至于那椅子上坐的是谁,又有何关系呢。”
听到这些话,司马玄的脑子里蓦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以及早已身死的曹克父子——他们这些人,原来都有着一样的抱负,怪道天子不容呢,原来他们都不是那些愚昧忠君的人,他们的忠,从来只给天下百姓,只给芸芸众生。
“可入仕之后,我等才知世事艰难人心波澜,一切都不是我们认知里的样子,”荀润的脸上似乎浮起了一抹痛苦的神色,只是转瞬即逝,“当年八王之乱的真相,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罢。”
“知了,”司马玄偏头看向窗外:“一切都只是天家与曹公暗中商定的计谋,让曹公以内阁首辅之位许八王长安帝都,到时八王起兵,‘谋反’的曹公与八王里应外合拿下皇城,再由西境三万曹家军镇守长安,八王一旦入京,当今天家就可以瓮中捉鳖了……”
但是事情不知道在哪个环节里出现了错误,以至于曹征率领急行军刚不眠不休的驰到颖川枫叶岭,便遇到了南下的北境军。
两军相遇,北境军二话不说便是拔刀相见——本就是属于疲惫行军的曹家军果然招架不住那些由司马修率领的北境虎狼骑。
曹家军最终全军覆没,三万儿郎血染枫叶岭,主将曹征被擒,归京后方知,他们曹氏,竟然真的成了谋逆之族!
父母妻儿魂归离恨,三万曹家军血染枫叶岭,被关押在天牢里等待择日处斩的曹征,等了数日,终于暗中见到了追着曹徽从北境跑回来司马玄。
……
“我料曹将军当年不仅没死,而且如今还活在某个地方,”荀润抄手看着司马玄,如同寻常聊天一般道:“不然君侯你是绝对不会再将媛容迎进你的侯府,还将她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的。”
司马玄咬住后槽牙,看向荀润的视线突然变得锋利起来。
荀润摆摆手,终于浅浅的笑了:“实不相瞒啊,天家对长安城里这些,以你们司马家为代表的武将世家,到底究竟是何打算,我也是猜到了几分的。”
就拿司马家来说罢。
天家老早就开始对司马玄下朱砂毒,他最终想要的是荆陵侯司马玄在合适的时候意外暴毙,然后将温柔乡里长大的小世子司马昆推上北境军少帅之位。
另一边,天家利用曹徽牵制司马玄,要司马玄明目张胆的去抢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世子之位,若是如此,以司马玄在北境的根基,北境军里那帮兵鲁子肯定支持司马玄为世子,矛盾至此挑起。
届时,司马玄暴毙身亡,司马修痛失爱子必一蹶不振,那么北境军无主,司马昆必挂少帅印,北境军定然不服,到时候再由皇帝出面,顺理成章将北境军权收归中央,也可从此将司马家牵制在手里——或许司马家对朝廷来说就再也没用了,可是司马家在军中的威望却还是能被利用的。
而至于镇海王张超的下场,自然与司马家是差不离的,不然天家也不会放任张超带着东境军去投靠宝信王,明目张胆的与东宫对立。
坟墓都已经掘好了,就等着这帮人往里跳……听完荀润简明要扼的话之后,司马玄后背的中衣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打湿。
“景初八年春耕过后,匈奴喀努勃勃部落偷袭关外石河村,屠杀过半村民,虏走所有妇女姑娘,就连六七岁的女童都未能幸免于难,”司马玄轻轻的说:
“我当时因曹氏之事心中愤懑,一怒之下便率玄甲铁骑追过济科尔草原,屠净了喀努勃勃全族,就连襁褓里的婴孩都没有放过,我以为我最是这世上活有余罪死有余辜的人了,可当真没想到,原来人间还有比我更该下地狱的人在。”
凡是把战场厮杀保家卫国的儿郎拿来利用的,都是不可饶恕的。
“当年那个满腔抱负,要天下大治的君主,已经不见了……”荀润叹气,似乎有些疲惫了。
司马玄识趣,起身帮荀润撤掉软枕,让他舒坦的躺了下来。
年轻的君侯在病榻前敬重又虔诚的揖了礼,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