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楝知她还有话,早在那里等着:“你既肯说,我就问问你——上月十四日,是谁来看你了?”
陈烟萝目色一暗。她晓得杨楝的脾气,最恨有人背着他玩弄手段,但凡被他知道了,说清楚还可,不说定是万死不赎。
“我猜——”杨楝笑道,“是不是徐三小姐的什么丫鬟,自小跟你交好啊?”
陈烟萝咬牙道:“徐三小姐房里的翡翠,她确实有些出格的话。可那也只是气话,谁能当真?”
杨楝冷哼了一声。
“我跟随殿下多年,”陈烟萝强压着喉中的哭声,“殿下可曾见我是那样糊涂的人?”
杨楝捏住她的下巴仔细察看。烟萝的一双妙目被泪水浸透,恍惚如风浪迭起的湖水,却是一脸粉妆都残败了。他暗自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忽然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只是徐家若有这样想法,你夹在中间也难做人。我如今教你远离这是非之地,岂不好?”
“谢谢殿下恩典。”她屈膝告退。退至门边忽又回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殿下要小心。”
杨楝微怔一下,旋即含笑点头,神情如温顺少年。
琴太微躺在床上,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一字不漏。杨楝非要在这边处理家务,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心中漾出几声冷笑,却因过于虚弱,连那冷都不彻底,只是拂过心间一缕淡淡的凉意而已。帐顶挂着一只鎏金银香球,繁复的花纹之间溢出脉脉香气,沿着青罗软帐缓缓游走,似有人步履徘徊逡巡,又似有人欲语又塞,低回万端。
最后连陈烟萝也走了,房中再无旁人,只有守夜的侍儿偶尔发出一声清咳。初夏的夜风撩动着檐下铁马,发出金器摩挲的瑟瑟声。她心中暗祷杨楝别再进她的屋子才好。而杨楝果然也没有再进来。不知是良药有效,还是熏香安神,她终于沉沉睡去,发了一身薄汗,却连梦也不曾做一个。
杨楝在外间独坐了良久,觑着廊外的水面上渐渐映出天河的倒影,细碎如繁星。他心知此事蹊跷,一时也只能如此。陈烟萝纵是冤枉,也只得先打发了。可叹家中不过这几个,却是人人都信不得近不得。他这时深深后怕起来,若不是郑半山提醒,待他过两天再回来时,琴太微是死于无药治病,还是被暗中的凶手直接做掉?到那时如何收场?迟迟钟鼓初长夜,室中少女犹自沉酣,暗香隐透帘栊。他只觉心中一片枯冷,水天茫茫。
程宁提了羊角灯过来接他回清馥殿。他责备地瞥了一眼,低声道:“程公公……”
程宁苦笑道:“奴婢实在猜不出殿下打算将她怎样,所以不好插手……”
“还能怎样?”杨楝叹道。
白玉石桥掠过太液池水,连着蓬莱岛和清馥殿。走过桥头回身远望,虚白室一带灵巧水廊浮于静夜之中,如一痕月中清梦,杨楝收回目光,对程宁说:“还得劳烦程公公分些心思,亲自照看着她吧,千万别再出半点差池。”
程宁恭谨称是。
次日郑半山再到西苑来,总算是见到了琴太微,知并无性命之碍。事已至此,郑半山少不得安慰琴太微一番,教她仔细服侍徵王,诸事多放宽心肠。琴太微未免口应心不应。
“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自幼脾性温和,必不为难你。”郑半山说着这话,自己心中倒也没什么把握,又道,“便是令尊也曾与殿下交契,深得殿下尊重。”
“咦?”琴太微这里倒是第一次听说,“可是爹爹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
“藩王不可结交外臣,令尊自然不能提。”郑半山道,“你须心中有数,却也不必在人前说起此事。”
琴太微并不知郑半山为何如此交代,不由得暗中遐想一番。
看过琴太微,郑半山又回清馥殿这边向杨楝道别,却见杨楝立在水边,像是专门等着过来,神情悒悒不乐。
“琴娘子被人下药的事,殿下认定是徐家的人在做手脚吗?”郑半山问。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这府里,到处都是王妃留下的徐家人,一两年间也清理不干净。”杨楝淡淡道。
“程宁他们几个,还是信得过的吧?”郑半山又问。
“是。”杨楝简短道,“郑先生,这件事不必去和太后说。”
徐太后不喜琴太微,是故按下不提也罢。郑半山叹了一声,正欲告辞,杨楝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这是他小时才有的动作,郑半山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只见他的瞳孔极黑极亮烈,蒙着薄薄一层雾水,似冰层下有火苗在执拗地燃烧:“先生,那是圣旨……还是懿旨?”
郑半山一惊,忽然见他手中捏着昨日得的那块芙蓉石龙牌,这才悟出他说的是什么。
杨楝又急急地追了一句:“祖父不会做那样的事——必是懿旨。那是鸩酒,还是白绫?”
“原来殿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郑半山怔了一会儿,幽幽叹道。
杨楝望了一眼远处的侍卫,低声道:“当初我跟着先生学习医术时,有意结交了一位太医令。去年我借他之便,查了太医院的旧档。万安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太子染疾,起初症候只是风寒脑热。三日后薨逝,病案里居然写的是中风。他才三十岁,素来健朗无疾,纵然幽禁之中情绪郁结,何至会中风?”
“太子不是被赐死的,也不是被谋害的。”郑半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