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排长林高友浑身火气直往上串,心说哪有这样打仗的?要守二十小时开始应该说清楚嘛,现在部队弹药、粮食都出现了问题,出了万一他妈的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但火是火,命令是不敢含糊的。他清点了人数,全排牺牲了七人,还有五个伤员,不过都是轻伤,打枪没有问题。关键是断粮两昼夜,不吃饭人没得力气,风一吹脚腕子打弯。
他向副团长罗光华请示,带一个班去对面阵地抢粮,哪怕弄到一点点粮食,让兄弟们管一回饱,再坚守二十小时也不成问题。罗光华坚决反对。上级命令很明确,死守阵地,保证大部队撤退。当前,部队正面被敌人攻破了大半,无一兵一卒预备队,正考虑收缩防线。你这里再分出一个班,兵力稀疏势必造成阵地失守。林高友把上衣一撩,露出干巴巴的骨架,对罗副团长说,弟兄们连扣板机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就是拿全团人马的骨头来填,阵地也是守不住的。现在你答应也答应,不答应就枪毙我吧,省得去当敌人俘虏。罗副团长被逼无奈,手一挥让他们去了。
林高友带两挺机枪和五个手脚麻利的战士,半夜向敌人前沿阵地摸去。想不到摸岗哨时出了纰漏,几个人没扭住那个哨兵,直到刀子捅了五六下,才没了声响。这场突袭历时两个半小时,牺牲了三名战士,林高友胳膊上也负了伤。等他们扛着一麻袋美国压缩饼干和两箱子弹回来,天已大亮,他们的阵地半小时前被敌军占领了。
敌人转入追击后,林高友和一些战友留下来掩埋烈士遗体。
这场阻击战打得艰苦卓绝,部队差不多被打光了,阵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罗光华副团长栽倒在炮弹坑内,头和胸前都是鲜血。林高友和几个战士把他抬起来,扔到新挖的土坑内,他的胳膊动了一下。林高友跪在他胸前听了老半天,感觉到还有一丝热的气息,背着他跑了大半宿,把他送到老乡家。
四战四平后,我军取得了最后胜利。战役总结会上,罗光华私自批准林高友脱离战场的事被人揭发出来,重伤初愈的他被削职为营长,林高友的代理排长也被撤职了,到罗光华手下当了一名副班长。
罗营长向全营大会作检查,沉重地说,人啊,有时不得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当然,林高友事件只是例外。
……
夕阳斜掠过屋檐,投伸到门框内,那样灰暗,那样无力。红生默默拥住父亲宽阔的身躯。林高友的脸上竭力装出一股笑意,终究没有笑出来。那天,父亲的胃中翻江倒海,难受极了,讷讷地说,明天上午,田根才和公社人武部的吴干事带你去体检。儿子,你要听话……说完,他步履沉重地走入内屋,把门关得死死的,然后抱起枕边的小樟木箱,像孩子那样嘤嘤地哭起来。
3、体检(1)
更新时间2010-07-0102:16:28字数2558
里下河体育场西南角,有一条僻静深长的老巷,叫旗杆巷,两端高墙厚壁,瓦片房毗连着,像不变的时间单位,仿佛让人听到了老巷深处千百年的吟唱。
公社人武部吴干事骑一辆破单车,找到正在东张西望的田根才,碰头时,吴干事将单车停放在小巷的阴暗处,警惕地察看四周风吹草动,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吴干事是田根才的小舅子,原在军分区独立团当兵,退伍后找人混到公社人武部,当勤杂工,最近被转录为见习干事。当天的吴干事穿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衣领处留下拆去领章后的鲜艳颜色,内行人一看便知,他曾经是军人。
早上出门时,林高友替红生打扮了。一件黑呢绒中袄,一双带胶底的军用大头棉鞋,这些都是他看着儿子穿上的。这两样东西很特殊。二十年前,林高友还在小嶝前线任连长时,两样宝贝是红晶晶送给他的礼物,只有在结婚的当天,他才风风光光穿过一回。红晶晶死后,他把这些连同记忆,一起投入了小樟木箱。旗杆巷充满了湿润的冰凉。红生两手插在呢中袄口袋内,脚下的新棉鞋,像石头一样沉重。
四下无人,田根才将红生推到吴干事跟前说,狗子舅,这是林高友的儿子。相比之下,吴干事比红生矮一大截,他用余光瞄瞄红生说,马相(里下河方言,外貌的意思)过得去,就是个子太高了。田根才说,解放军个子高不好吗?敌人看了害怕呀。他父亲林高友个子高,全大队没人不害怕他。吴干事白了他一眼说,今年是南海舰队招水兵,全县只有八十个新兵名额,目测和体检非常严。田根才眉开眼笑说,水兵神气啊,穿高腰皮鞋开大军舰,西牌楼还没人当过水兵呢。
旗杆巷附近是露天菜场,早饭过后,巷内居民提篮子买菜,三三两两打身边经过。吴干事厌烦起来,横着脸问红生,小子,你没吃早饭吧?红生没理会他。他沉着脸说,你妈的哑巴了?田根才忙上前打圆场说,知道上午要血检,我们都没吃。吴干事这才消了些气,警告红生,如果接兵首长问你话,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千万别他妈乱说。田根才笑嘻嘻地向红生叮咛,现在你是田狗子了,不叫林红生,一会儿你不能搞错呀。
望着两个心惊肉跳的男人,红生想笑。
体育场内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鲜红夺目的大红标语把四周的围墙张贴得琳琅满目‐‐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