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情郁闷,时间就过得慢。坐在石坛上好大功夫,一看表,才是上午九点多钟。她又四周倘佯,来到了大操场上。她喜欢这里,喜欢新兵排成队列,生龙活虎地站在她跟前。这样的场面让她感到很爽,有点像鸟儿滑翔时的样子,辽阔而自在。也许,这就是女人的虚荣心吧。当年,自己在新兵连时,她喜欢站队列,一边看老班长发火的样子,一边天真地想,新兵为什么这样年轻呢?人要是永远这么年轻,该有多好啊。一晃十年过去了,自己不但从新兵变成了老兵,还当上了新兵连长。人生太有趣了。眼下这个昨天还队伍整齐、歌声震天的地方,现在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她像一片树叶,掉在空旷的操场上。今天是星期天,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新兵们都在干什么呢?
她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咸的淡的什么都有,说不上是啥滋味。身为一连之长,每天面对全新而陌生的面孔,还有水车般旋转的紧张日子,别人看到她,总是敬礼、立正,热情地打招呼,真正能敞开心扉说知心话的,全连也找不到几个。也许,这就是新兵连,一个只有三个月生命的新兵连。再过一个月,训练工作结束,新兵老兵各回各单位,一切作鸟兽散。不过,现在她还是连长,连长是不能没有士兵的。没有士兵的连长,等于光杆司令。连长应该和她的士兵在一起。想到这,她就乐了,又有了一种鸟儿滑翔时的感觉。
走到二排营区,她见红生穿海魂衫,在帆布马扎上埋头看书。
林红生,又在看什么书?她问。
红生一蹦而起,立正,报告连长,新兵林红生在看海明威的长篇小说《老人与海》。
今天星期天,不要这么正规嘛。
习惯了,看到首长就想喊报告。
罗连长乐了,听说,很多战士第一次回家探亲,看到生产队长也要打报告,有这种事吗?
红生没笑。心想,连长够傻的,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也会信。
你怎么不去街上照相啊?她关切地问。你爸爸看到你的军装照片,一定会很高兴的。
没有领章和帽徽,叶班长不借给我。
罗连长回眸一笑,那你为何不早说,我可以借给你的呀。
想到几天前挨她抽皮带,红生如鲠在喉,语调也变得格外刺耳,你是连长,我哪敢啊。
知道红生还在忌恨自己,她把话题转到海明威小说上来了。她说,这是部寓言式的小说,写作手法很独特,你看得懂吗?
我看过两遍了,这回是第三遍。
好书应该多读几遍,要不然,不会理解更深层次的东西。
当我们带回人生的硕大的鱼骨,已经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我们,真正用来证实自我的,难道只是一记鱼骨,还是梦中狮子般的微笑?
她有些吃惊了,根本不相信这个只有初中文化,作文考试得零分的新兵,对海明威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或许,她当时高兴了,或许,她一时心血来潮,她派头十足地说,本连长命令你,陪我四处走一圈,我们好好聊聊海明威。
她请人陪聊,还这样称王称霸,发号施令。没办法,红生表面气鼓鼓的,内心早已乐不可支。这是1979年元月21日,也许是上午九点半至十点钟的样子,雷州半岛乍暖还寒,双乳山海军新兵连大操场上,惠风和畅,四处的阳光暖融融的。
罗连长说,知道吗?海明威有个特殊的写作习惯,就是站着写。
而且是一只脚站着,目的是让自己处于紧张状态,尽可能简短地表达思想。有时,为了寻找一个正确字眼,他往往到了寝食不安的程度。
他的小说简洁凝练,清新流畅,语言非常朴素。
我特别喜欢《老人与海》,从这本书中,知道做人要勇于面对失败。
记好了,不管遇上多大的困难,军人,都应该服从命令。
想到那天挨她抽皮带,红生的好心情又被搅乱了。
罗连长抿嘴笑,一脸真诚说,上次错怪你了,用皮带抽了你,我向你表示道歉。
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并不是生来给打败的,你尽可能把他消灭,但就是打不败他。
好啊,既然你能这样理解,真让我高兴。男人,不仅豪情满怀,还要有钢铁般的意志,这很好。
细细咀嚼这番话,红生觉得耐人寻味。
我发现,你来部队后,挺忧郁的,好像不开心。是不是想你爸爸了?
说到父亲,红生的心里泛出了沉重感。这份沉重是无法言说的,别人也无法体验的。那一刻,他的心脆弱到了极点。她安慰道,新兵想家,很正常的,我刚入伍时,也同样想家。当兵的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慢慢就习惯了。红生说,爸爸来信说,他的历史问题正在调查,平反的希望很大。她说好啊,平反那天,别忘了告诉我,我一定前来祝贺。
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四下暖洋洋的。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上午。罗连长兴味盎然地说,不聊海明威了,这样过于沉重,我们换个话题吧,来点轻松活泼的怎样?她在嘴边竖起食指,像小女孩子那样,天真无邪地说,我们每人讲一个笑话,要言简意赅,幽默搞笑的那种。
红生读过不少书,说笑话不是弱项,心情顿时阳光起来。他说,你先说吧。
罗连长笑眯眯的,你是男的,当然你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