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儿的母亲也站在木排上,目光呆滞神气凄凉,旁边有好心的妇女挽住她胳膊说,&ldo;别胡思乱想,那女的起码有四十岁了,大概是西大门自寻短见的那个女教师。&rdo;珠儿的母亲喃喃地说,&ldo;不是珠儿,珠儿会游水。&rdo;但是说着说着她又嚎啕大哭起来。木排上的人们都体谅她此时此地的心情,假如河里的浮尸是珠儿,她会哭晕在木排上,不是珠儿并非证明珠儿就活着,所以,珠儿的母亲的哭号也是天经地义的。不管怎么说,那是护城河上出现的令人伤心的风景。秋天的那些日子,珠儿的母亲站在干休所高高的围墙外,透过一个洞孔朝里张望,她在窥视王刚家的小楼和花园,看王刚在家干些什么,看王刚会不会在花园里埋些什么东西。珠儿的母亲认为王刚倚仗父亲的权势无恶不作,当她听说珠儿曾经与王刚有过多次幽会后,脑子里立刻浮出一个可怕的画面:挖地埋尸。不知为什么她害怕珠儿死于王刚之手,而挖地埋尸的推想无疑是受到了一年前城东一起凶杀案的影响。珠儿的母亲守在那个洞孔窥视了三天,终于一无所获,到了第四天,这个忧郁过度的女人突然克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情绪,珠儿,珠儿,你在哪里?她对着那堵高墙一遍遍地呼喊起来。有几个穿军装的人从干休所里跑出来,他们把珠儿的母亲从墙洞边赶走了。根据女人当时的眼神和表情判断,她好像是个疯子。穿军装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断定那个女人是疯子。国庆节前夕香椿树街已经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化工厂大门口挂出了巨大的欢庆标语,而糖果店门口煎烤鲜肉月饼的香气积漫了整个街区。香椿树街的人们记得珠儿就是在这么个明朗热闹的天气回家的,失踪了许多天的美人珠儿突然出现在香椿树街上,珠儿穿着一套式样新颖裹紧胸部的衣裙,穿着一双上了塔钉的白皮鞋,人们看见她拎着一只旅行包咯噔咯噔地走上石桥,美丽的瓜籽脸上洋溢着某种骄矜的微笑,她几乎是昂着头穿过了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们的视线圈,步态仍然那么优美和独特。
在桥头上珠儿巧遇她的两位女友蓓蕾和贞贞,蓓蕾和贞贞手挽着手往桥下走,她们听见一个熟悉的甜甜的声音在喊她们的名字,回头一瞥之间两个人竟然吓得失声尖叫起来。&ldo;珠儿,怎么是你?&rdo;蓓蕾捂住胸口说。
&ldo;你怎么啦?&rdo;珠儿微笑着说,&ldo;看见我怎么像看见鬼一样?&rdo;&ldo;真以为是见了鬼,都以为你‐‐&rdo;贞贞欲言又止,她伸手摸了摸珠儿的新裙子,&ldo;都以为你回不来了,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rdo;&ldo;去了上海,杭州,还有安徽黄山。&rdo;
&ldo;你一个人去的?&rdo;&ldo;一个人,两个人。&rdo;珠儿有点忸怩地朝桥下瞟了一眼,&ldo;玩嘛,一个人两个人不都一样?&rdo;
&ldo;你把你母亲急疯了还害了我们,她天天到门上来找我们要人。&rdo;蓓蕾说,&ldo;你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就出门了?&rdo;&ldo;这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rdo;珠儿说到这里似有难言之隐,她朝自己家的屋顶方向眺望着,突然文不对题地埋怨起来,&ldo;这条街没劲透了,闷死了,呆在这里真把人闷死了。这里的人也没劲透了,女的庸俗,男的下流,&rdo;珠儿低头凄楚地一笑说,&ldo;不过走到哪里都一样,尤其是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rdo;珠儿这番话让两个女友觉得莫名其妙,贞贞的注意力完全被珠儿的新衣裙和白皮鞋吸引了,贞贞又蹲下来摸摸珠儿的白皮鞋,她说,&ldo;是牛皮的,是上海货?谁给你买的?&rdo;贞贞抬起头来观察着珠儿的表情,突然干涩地笑着诘问,&ldo;是肉联厂小胖给你买的吧?我猜到了,你肯定是跟小胖一起出去了。&rdo;&ldo;小胖?小胖是你的户头,我不认识他。&rdo;珠儿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悦之色,她鄙夷地扫了贞贞一眼,然后拎起旅行包咯噔咯噔地朝桥下走去。走下几级桥阶,珠儿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ldo;为什么我做什么都要让你们知道?我就是不让你们知道。&rdo;美人珠儿又回家了,有关珠儿失踪的故事成了一个谜。一般来说香椿树街的生活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许多人向珠儿或她的家人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个谜底,珠儿像戏台上的角色一样重复她的台词,我闷死了,到外地去玩玩,去散散心,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而珠儿的父亲和兄弟说起这事仍然迁怒于蓓蕾和贞贞,他们说,那两个妖精,珠儿是让那两个妖精带坏了。没有人知道珠儿失踪的那段日子和谁在一起,换句话说没有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那个男人无疑不在贞贞开列的名单中间,那么他是谁呢?美人珠儿成功地守住了她的一个秘密,但是众所周知珠儿的那次失踪贻害了她的母亲,从那个秋天开始,珠儿的母亲不再是个正常的香椿树街妇女了,人们经常看见她站在河边木排上,听见她在护城河边呼喊失踪的珠儿,她的声音异常凄厉惊人。这样的结局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正如一些艳阳高照的日子,护城河水古老而宁静的流淌着,你发现从上游漂来一条巨大的死鱼,但是等它靠近了你突然看清楚那不是死鱼,那是一具浮尸。请设想二十年前我们香椿树街人的茫然和惊喜,一个名叫珠儿的美人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但是最后她又穿着一双新皮鞋回家啦!
民丰里
强盗
民丰里这样的建筑在南方被称为石库门房子,其实就是一种嘈杂拥挤的院子,外面的门是两扇黑漆楠木大门,门框以麻石垒砌而成,原来门上有两个黄澄澄的铜环,不知是哪一年让哪个孩子撬去换了糖人儿,那条又长又粗的大门闩倒一直在堆杂物的箩筐里斜竖着,竖了一年又一年,上面落满了历史的尘埃。民丰里现在住了十一户人家,白昼黑夜都有人进出,旧时代留下的门闩在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天气很热,民丰里就显得更热,即使偶尔有点南风,吹到这里就被墙挡住了,民丰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太阳落山后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树街上去吹风,那天黄昏也是这样的,千勇的母亲打了一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着竹椅出去乘凉,走到门边她回头对千勇说,吃完饭别马上洗澡,会把胃弄坏的。千勇没说话。母亲说,你听见了没有?别马上洗澡,要洗也用温水洗,不准到井上洗,现在贪凉,日后落下关节炎你要吃苦头的。
千勇没说话,其实千勇从来不听他母亲的唠叨。千勇放下饭碗就提着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洗澡的。从七八岁起千勇就喜欢与母亲的意愿拧着干,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井是民丰里十一户人家合用的,所以邻居们通常是在这里谈天说地或者飞短流长,主要是那些妇女,她们蹲在那里洗菜,洗衣裳,洗一切能洗的东西,永远不知疲倦,千勇认为那是井水不需要缴水费的缘故,他对这些小家子气的妇女充满怨气,每次洗澡时他就踢开井台边的各种盆器和篮子说,我要洗澡了!把吊桶用劲扣在井里,又大嚷一声,闪开,我要洗澡了!妇女们说,这个强盗,强盗又来了。本来她们是可以与千勇论理的,但几乎每一个妇女都认为与千勇论理白费工夫,面对千勇她们总是忍气吞声,总是把仇恨发泄到他母亲身上。都是宠坏的,光管生不管教,这样做母亲的从来没见过。妇女们低声叽咕几句便躲开了,不躲开不行,因为千勇很快会把水溅到她们的身上来。千勇拎起一桶水,哗地从自己头顶上浇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一声,舒服,凉到骨头里,千勇的手在身上拍着,拍到短裤那里,突然停住了,他回过头发现井边还有一个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着腰在水泥地上磨一块石头,嗤‐‐嗤‐‐嗤,声音难听而刺耳,千勇记起来这声音已经在民丰里响了一个黄昏了。
我洗澡,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千勇说。
你洗澡关我什么事?桃子抬起头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说,我在这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们家的井。好。那溅到你身上可别怪我。
强盗。桃子轻声地骂了一句,但是骂得似乎有点胆怯,桃子的一只手还是伸到后面挪动了她的凳子。
你骂我什么?强、盗?千勇将一桶水拎着,在桃子面前晃悠着,他说,强盗?我强怎么盗了?我盗你什么了?没骂你,谁是强盗就骂谁。桃子说。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个泼水的动作,吓吓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说,我劝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杀人放火拦路抢动的人叫强盗,我怎么是强盗?
别跟我来说话,桃子说,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说话。磨玉石?磨玉石干什么?千勇说。
我不想告诉你。桃子说。
什么玉石?拿过来给我看看,千勇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抢了,但他没想到桃子敏捷地甩开了他的手,桃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千勇。
强盗,强盗。桃子尖声喊。
你骂我什么?你敢再骂一遍?
强盗,你就是强盗。桃子跺着脚喊。
好,我让你骂,千勇冷笑着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泼去,紧接着他听见女孩的一声惊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满脸惊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见水迅疾地濡湿了女孩的白底蓝点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浑圆的曲线轮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暂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双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蛮横肆意的表情也变得慌乱,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桃子后来就那样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边哭着一边骂,强盗,不要脸的强盗。有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朝井台这里看,看见千勇正在吊桶里洗脚,千勇的脸上浮出一丝茫然,一丝窘迫。强盗就强盗吧,千勇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强盗,是强盗又怎么样?桃子家的大人无疑要来告状,话说得很难听,千勇的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掩面啜泣道,我拿这个孩子也没办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干脆送他去监牢吧。民丰里的十一户人家相互间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气的,千勇的母亲就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摊上这么个儿子,她在妇女们中间丢尽了面子,在妇女们炫耀自己的儿女如何孝顺如何上进的时候,千勇的母亲便无地自容。为了弥补一点儿子在桃子家人那里的恶劣印象,她做了半篮子荠菜香干和肉馅的馄饨,让千勇给桃子送去,但千勇却不肯。千勇说,给她家送馄饨?为什么?送给她家我吃什么?母亲说,你够吃了,我留了两碗。
千勇说,不够,我要吃三碗。
母亲的火气立即蹿了出来,吃,你光知道吃,她厉声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哪里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说,当然吃到肚子里啦。你不是吃饭长的,你是吃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