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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蒸腾着一股热气。沿街人家屋檐把它切割成两种颜色,阳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达生就在街道暗的一侧走。一只手挖着耳孔,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敲打着身旁的墙壁,这是达生最具特征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过多,那只是一种姿势而已,就像几年前被枪决的曹明走路喜欢拍女孩屁股一样,也就像斧头帮的几个人总是高唱着样板戏招摇过街。

达生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那张白色海报,自己的名字被人写得龙飞风舞地贴在墙上,使他觉得陌生而滑稽,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什么狗屁书法,不过是花架子。达生自言自语地批评了那个书写海报的人,然后他从地上拉起一截粉笔头,在自己的名字周围画了一些宣传画上常见的那种红色光芒。

达生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发现窗后的老头狐疑地跟出来,在后面观望着他,达生回过头对老头恶声恶气他说,看什么?派出所的小张,找你们校长谈谈。

本来是吓唬老头的一个玩笑,但达生自己无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为什么不再去吓唬一下那个白脸女校长呢?尽管他毫不在乎被开除的结果,但他对学校的这种侵犯多少有些愤怒。达生于是用力敲着教师办公搂的长长的墙壁走到尽头,径直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使他吃惊的是白脸女校长的桌前坐着工宣队的老孙,老孙正在朝一块红横幅上贴字,达生看见红横幅从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几个字分别是动、员、大、会。

大白脸呢?达生跳过地上的横幅,站到办公桌前说。

谁是大白脸?老孙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达生,似乎竭力克制着怒火,他说,有什么事跟我说,陈老师调走了。

你做校长了?哟,你怎么做校长了?达生觉得老孙做校长很新鲜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来,工宣队领导了学校为什么还要开除我?达生仍然嬉笑着诘问老孙,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队为什么还要开除工人阶级的子女?

老孙很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他拒绝回答达生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来推着达生往门边走,你给我出去,无法无天了,竟然敢闹工宣队!老孙把达生推到门外,但达生侧过身子又溜进了办公室,达生的目光紧盯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你还想干什么?老孙厉声喊道,旷课四十天,天天在外面赌博小偷小摸,不开除你开除谁?

不干什么,其实我不在乎开除,达生的手伸到桌上抓过老孙的那包飞马牌香烟,他抖了抖烟盒说,我跟你老孙还是好说话的,我不闹了。不过你要把这盒烟送给我,别小气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给你。

达生不等老孙作出反应就把烟盒放进了裤子口袋。他跑到走廊上听见老孙在办公室里高声说,无法无天了,这帮杂种真是无法无天了,达生回报以一声尖厉的唿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只达到一半,这样告别学校未免太脓包了,于是达生一边跑一边喊、孙麻子,你小心点,孙麻子,你给我小心点。

从前的寿康堂药铺的老板自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在捡拾城北街道上的废纸,人们现在把他称为抬废纸的老康,拾废纸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东风中学门口的白色海报,让老康惊喜的是撕下了一张,下面还有一张,层层叠叠的被开除的学生名单使老康小有收获。老康一边撕纸一边念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李达生、沈叙德、张红旗,老康一边念着一边随手把它们扔进他的破筐里。

老康把东风中学门口的废纸卖到收购站去,得了八分钱,老康很高兴。他不知道被他出卖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后来在城北地带犹如惊雷闪电令人炫目,成为城北的另一种象征。

腾风是一个耍蛇人的女儿。

腾凤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从苏北的穷乡僻壤来到这个多水的城市卖艺谋生,扁担挑着两床棉被和装满毒蛇的竹篓,那段漂泊流离的时光现在想来已经恍苦隔世,但腾凤仍然清晰地记得露宿异乡的那些夜晚,她和父亲睡在一起,和六条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亲只是偶然地经过这条香椿树街,父亲发现了铁路桥的一个桥孔是天然的躲风避雨的好去处。比家里的茅房还顶事呢,父女俩几乎是狂喜地占据了桥孔。腾凤记得最初几夜她常常被头顶上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惊醒,父亲在黑暗中说,你要是害怕就钻过来挨着我睡。十六岁时的事情腾凤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记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当铁路上复归寂然后竹篓里的蛇却醒来了。六条蛇绞扭着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滑腻的蛇皮摩擦的声音更加令人狂乱不安。

在香椿树街耍蛇卖艺,第一个看客好像就是李修业、李修业穿看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叉着双腿站在父女俩面前,他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油条和烧饼,耍呀,耍起来呀,李修业的鼓突的眼睛因为耍蛇人的来临而炯炯发亮,他低下头朝蛇篓里望望,用一种怀疑的语气问,真的是七步蛇?有眼镜蛇吗?不会是青蛇冒充的吧?腾风的父亲就笑着说,你不相信,不相信就把手放进去试试。

李修业没有敢用手人试蛇毒,他后来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张贰元的纸币塞在腾凤的手里,腾凤的手被他顺势捏了一下。她注意到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脖子上有一片黑红色的胎记,就像蛇血一样,而且他的工装裤的裤洞没有扣子,露出里面线裤肮脏的线头。腾凤捂着嘴噗哧一笑,脸就莫名地染七绯红色。腾凤绝然没想到那个丑陋的男人在一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

追本溯源要蛇的父亲是造成腾凤所有不幸的祸首,父亲把腾凤也当作他的一条蛇,耍过了就随手扔在这个陌生的街市上了,当李修上在他家腾出半间屋子给耍蛇人父女提供了栖身之处,香椿树街的左邻右舍对两个男人的交易已经有所察觉,十六岁的腾凤却懵懂不知。直到李修业那天清晨把她抱到里屋的床上,她下意识地向父亲高声呼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耍蛇的父亲带着他的蛇篓和另一床棉被不告而别,他把腾凤丢给香椿树街的光棍汉李修业了。

他把你许配给我了,李修业像猛虎叼羊一样把腾凤叼到他粗短的双腿之间,他恶声恶气地警告腾风,不准你鬼喊鬼叫的,你爹收下了我的彩礼钱,二百块钱,我在厂里干了八年的血汗钱,你懂了吗?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家里的女人了,天天要干这件事,鬼喊鬼叫的干什么?

腾凤后来失魂落魄地从李修业身下爬出来、走到父亲的床铺前,看见地上扔着两只穿烂的糙鞋,空气中仍然残存了一丝清苦微腥的气味,那是蛇或者耍蛇的父亲身上特有的气味。

腾凤抱着两只烂糙鞋哭着,喷位着,想想自己在父亲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腾凤就突然打开门把两只烂糙鞋掷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畜生,腾凤对着糙鞋的落点一声声骂着,畜生,畜生。

香椿树街上晨雾弥漫,提篮买菜的妇女们和密集的低矮的屋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卖豆浆的人敲着小铜铃从街东往街西而去,那是十三年前的晨雾和街景了,是耍蛇人的女儿腾凤对香椿树街生活最初的记忆。

十三年前的春天和深秋之际,香椿树街的新妇腾凤两次离家出逃,两次都以失败告终。

人们看见李修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石桥桥头,他手里拖拽着的不是重物,是新妇腾风瘦小的挣扎着的身体。李修业就那样揪着腾风的发辫把她拖下石桥,往家里匆匆走去,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仇恨的光焰使围观者不寒而栗,逃,逃,再敢逃我挑断你的腿筋。李修业边走边重复看他的恐吓,杂货店的老板娘隔着柜台朝李修业拼命地摆手,打不得,修业你听我的劝,打死她也收不了她的心,杂货店的老板娘冲出柜台跟在李修业的身后,她诚恳地传授了一条经验,修业你趁早给她下个种吧,等到宝宝生下来你看她还逃不逃,那时候你让她走她也不走了。

腾凤朝那个饶舌的老女人脸上啐了一口,但是后来的事实却被杂货店老板娘不幸言中了,第二年腾凤在一只红漆木盆里生下了达生,她看看新生的健壮的婴儿,看看床下手足无措的男人,唇边掠过凄艳的一笑,你应该去向杂货店老板娘报喜,腾风对李修业轻声他说,你应该多送三只红蛋给那个老妖婆。

腾凤在香椿树街的十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十三年后腾凤挎着尼龙包去煤黑厂上班,她头发上的白绒花去时雪白,回来却沾满了炭黑,因此腾凤几乎天天更换那朵孀寡女人特有的白绒花,腾凤现在是香椿树街十一名寡妇中的一员,而且她与邻居应酬谈话已经不见苏北地方的口音了。有人还叫她修业家里的,有人习惯直呼腾凤,有人却喜欢叫她达生他娘了。

我是被修业打怕了,腾凤有时候向叙德的母亲素梅含泪诉说她诸种不幸,说到男人腾凤美丽的眼睛便变得木然无光,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不知道他多么吓人,整天脑子里就想着那件下流的脏事,我要是不肯做他就动拳头。腾凤解开她的衣裳,脖子以下的许多地方果然都是淤伤,腾凤掩上衣襟眼泪像水一样地流下来,那畜生把我当石臼那样弄,就没把我当过活人待,腾凤说,我是让他打怕了,有时候碰到下雨打雷的天气,我就想天公为什么不可怜我,雷闪劈死了这个下流东西,我就可以把他从身下搬走了,我就可以喘口气了你常常咒他不得好死?素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仇怨交加的女邻居,她说,你真舍得咒他死?

对,我咒过他死。腾凤说。

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当然发生在两个女人亲如姐妹的和平时期,那时候腾凤和素梅留着相似的齐耳短发,两个人的衣裳也是由一块花布套裁了fèng制的,她们抬着一盆脏被单结伴到河埠石阶上漂洗,话题就像肥皂沫子源源不断,素梅对她与沈庭方的床第生活也毫不讳言,与腾凤不同的是素梅对她男人的一切都很满意。素梅曾经和腾凤开过一个很不正经的玩笑,她向腾凤悄悄耳语说,修业要换了沈庭方,你肯定就会喜欢那事了。

几年以后两个女邻居因为几只鸡蛋冷眼相向,各自都很后悔在河埠石阶上的那些掏心话。腾凤尤其不能原谅的是素梅耸人听闻的谣言,谣言给李修业的死因平添了几分鬼怪之气。素梅以知情者的口吻告诉另外几个女邻居,车祸是一个假托,李修业是给自家女人咒死的。索梅的手指指向腾风家虚掩的门,她以前自己讲的,她会用蛇毒咒人,素梅的眼睛和旁听的妇女们一样惊恐地睁大着,她说,不骗你们,她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她会用蛇毒咒死活人,是她耍蛇的父亲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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