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逐一经过的车窗前,剑突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人的脸,她从车窗内扔下一卷整齐的苹果皮,微笑着凝视剑和剑手里的鸟笼,女人唇边的一颗黑痣在窗内闪烁着一点神奇的光晕,它使剑匆匆归家的脚步戛然而止。
你手里提的是鸟笼吧?女人问。
剑专注地盯着女人唇边的黑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从上海去哈尔滨,我知道你是从上海到哈尔滨去。
不,我到天津就下车了。女人笑起来,她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似乎想去触摸剑手中的鸟笼。女人说,鸟呢?你的鸟笼里怎么没有鸟呢?
别碰它。剑就是这时候仓皇奔跑起来,他推开陌生女人的手就仓皇奔跑起来。剑紧紧捏着笼钩的手已经沁满了汗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惧,就像一个被追逐的真正的窃贼一样。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但他在奔跑的同时已经知道他下一步将干什么,他想把那只鸟笼扔掉,他竟然想把那只空的鸟笼扔掉。让我的手离开鸟笼,剑想,快让这只鸟笼离开我的手。
剑站在高高的铁道上,面向五钱弄的方向举起手里的鸟笼。剑吼叫了一下,用力把鸟笼扔出去,但用竹篾编制的鸟笼很轻,它在空中只飞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无声地落在路坡下的向日葵地里。剑看见它在肥大的葵花叶上轻轻碰击了一下,然后就无声地落在向日葵地里。
八月仍然是葵花向阳的季节,葵花在南方常常被种植在铁路两侧的路坡上,这种美丽的植物喜欢炽热的阳光,已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颜色大致有三种,蓝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双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从外地带回香椿树街的,陶脚上那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经吸引了几乎每一个香椿树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两个好朋友,许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双鞋子是在黄昏,他迈着异常快乐和轻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着许的家中走,人像鸟一样有飞行或者飘浮的感觉。在昏冥的天色中陶看见自己的双足拖拽着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当时是黄昏,街道上的人群没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实际内容。
在许的临街的窗户前陶站住了。陶弯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帮,然后他推开那扇临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见了一只简陋的沙袋悬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摇晃着,房梁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许光着脊梁站在那儿,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光着的。
你在干什么?陶隔着窗子问。
练练手。你不是看见了吗?许没有停止他的练习,他说,你也来练练吗?从窗子里跳进来吧。
陶爬上窗台的时候窥见许对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应,许把他拉下窗子,你穿着什么?回力牌球鞋?许架起陶一条腿,凑得很近地打量那双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许的手指在鞋帮上那个圆形图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视着陶。操你妈的,他说,真的是一双回力牌。
你别乱动。陶从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点不快。
在哪儿买的?是在上海买的吧?许说。
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陶说。
我问你在哪儿买的?回力牌是上海产的,他们说到上海能买到这种鞋。许说。
这种鞋很少见,不是谁都能买到的。陶说。
你脱下来让我试试,让我试试穿这鞋是什么滋味。许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带,看上去他急于把那条鞋带解开。
别乱动。陶的声音变得紧张而愤怒起来。他推开了许的手,陶说,你不能穿这鞋,那么大的脚,会把我的鞋撑坏的。
许的嘴里咬着拳击手套,许的两只手窘迫地举在半空,他有点惊愕地望着陶,陶的表情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倨傲而自得。这使许感到很陌生。许猛地挥拳将沙袋击向陶站立的地方,嘴里咬着的拳击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妈的,有什么稀罕的?许说,不就是一双回力牌球鞋吗?
在许的家里发生的龃龉并没有打击陶的好心情,陶离开许的家后径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紧挨着工农浴室,秦的家里因此常常坐满了一些头发湿润面色红润的青年,他们洗完澡拐个弯就到了秦的家,坐在长凳和床沿上,抽红旗牌或者大铁桥牌香烟,喝绿茶末泡的茶水,聊天,争吵,互相讽贬,有时互相追逐着抓捏裤裆,秦的家里因此常常是香椿树街最热闹的场所。